“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第二十一回脂批)”因此,宝玉“悬崖撒手”,即第二次出家,可以说就是和近乎完美的妻子宝姐姐诀别。
第七十回,众人填完《柳絮词》后,在潇湘馆的院子里放飞各自命运之风筝,宝钗放的是一连七个大雁。七个大雁,隐“人”字,出家为僧的宝玉,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当宝玉第一次出家为僧,宝钗盼到雁字回时,但是,短暂的重逢之后,却是永久的别离,从此,宝钗望断天涯路,但是,天涯何处是归鸿?!
由于贾家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此,文本描述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悲剧,如果再误读了《终身误》和《枉凝眉》,将宝玉最终“悬崖撒手”归咎于宝钗,就会认为宝玉是在万念俱灰之下跳出红尘,四大皆空,麻木地在青灯古佛旁、晨钟暮鼓中了此余生,就会认为文本就是空,难道作者鼓励大家都完全看破红尘?那么,文本价值何在?又怎么能够具有“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之功效?作者的“菩萨之心”(第五回脂批)又在哪里?作者自己如果真的完全看破红尘,又何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文本?
此前的《“行”走红楼》系列拙文已经论证了宝玉出家为僧,并不是厌恶或者嫌弃宝钗,相反他对宝姐姐怀有深厚的感情。那么,宝玉最终如此决绝地永别宝姐姐,作者有何深意?脂批所谓宝玉的“情极之毒”所指又是什么?
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鉴赏“宝玉”时,有所谓后人嘲戏之诗中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句,已经暗示黛玉泪枯夭亡、“金玉良姻”兑现之时,也正是“运败”、“时乖”之际。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所谓“运败”、“时乖”就是非正统一方掌权之隐语,黛玉泪枯夭亡、“金玉良姻”成空,其实都是非正统之末世造成的时代悲剧。
脂批所谓此书勿看正面为幸,我们所见到的宝玉似乎整日总在脂粉队里混,脂粉气十足,有些荒诞不经,甚至有时候看起来似乎有些疯疯癫癫,但那都是风月宝鉴正面之假,真正的宝玉其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伟男子、大丈夫。
因为神瑛侍者下凡是肩负着神圣的“补天”使命(贾宝玉和“通灵宝玉”其实是一体的),时代的天空已然残破,是时候了,宝玉该大展身手,但是,最终他却只能自怨自叹,“无材可去补苍天”,不是他没有补天之才,而是他生不逢时。
既然不能“达则兼济天下”,那么,就“穷则独善其身”,末世黑暗就让它黑暗去吧,袭人夭亡也就夭亡了,生活还要继续,逝者已矣,生者坚强,虽然末世生活艰辛,甚至要困顿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脂批),但我还“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第二十一回脂批),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又何苦“无故寻愁觅恨”,庸人自扰,我自守住我的小家,享受这苦涩里的温馨与美好。因此,在兑现第三十回曾经对黛玉所作的誓言一一黛亡我出家之后,情缘未了的他依然会回归。
但是,宝玉贵为神瑛侍者的前身,注定了他今生绝不平庸地在小家中了此一生,旷世奇才的旷世奇书也不可能如此小格局,而对宝玉一生具有深远影响的袭人也不幸夭亡,则成为宝玉最终跳出小家升华到至高境界的催化剂。袭人的不幸夭亡,让宝玉彻底看清了非正统之末世的真相一一这是一个吃人的时代,所有的生命在时代的嗜血虎口前不堪一击,朝不保夕。
既然没有机会去修补末世残破的天空,那就去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补天”,因此,他最终必将不得不抛弃自己温馨的小家,永别自己挚爱的妻子宝姐姐。
“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几乎全程见证了作者呕心沥血的创作过程,且数次作批,她在第八回批语中指出:“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又在第十九回脂批中指出,宝玉的“情不情”与黛玉的“情情”,“自在评痴之上”,因此,宝玉所有的“情”并不像我们在风月宝鉴正面所见到的痴男怨女之类那么简单。
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历尽“风月”波澜,出家、回归,又出家,最终“悬崖撒手”,达到“情不情”的境界。所谓的“情不情”,即“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情不情”的宝玉之“情”最终并不会局限于个人的小家,而是会像甘霖一样,洒向广袤的人间。因此,贾宝玉历尽所谓的风月波澜,最终“悬崖撒手”,并不是真正的四大皆空,而是成为“情不情”的情僧。
贾宝玉从“无中生有”到最终变成情僧,其实是早已注定的,楔子中空空道人传抄《石头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将其易名为《情僧录》,即暗示了这一过程。他第二次出家,就完成了从“传情入色”到“自色悟空”的伟大超越,即成为了“情不情”的情僧。
“情不情”的情僧贾宝玉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与通部书中“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第三回脂批)、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一样,都是意在“道济”在悲剧末世红尘中苦苦挣扎的“天下之溺”。
“情不情”的情僧,是流泪的情僧。这个末世,“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一片荒凉图景,是“真应怜”之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民生艰困,满目疮痍,在“道济天下之溺”的过程中,“真应怜”的现实让情僧也忍不住落泪,就如同第一回癞僧一见到“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甄英莲便大哭起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流泪的情僧贾宝玉,是舍小家为大家的真英雄也。他出家之后所有的眼泪,都是至真至情的英雄泪,相信他与宝姐姐诀别时也是泪流满面,那也一定是英雄泪。
因此,宝玉第二次出家为僧所吟咏的《枉凝眉》与其说是终极的怀钗悼玉,不如说是感怀一个悲剧的非正统之时代,这个时代是末世,以钗黛为代表的正统一方在这末世里,别无选择,要么夭亡,要么艰困潦倒,无一例外都入了“薄命司”。
与第一次出家期间所作的怀钗悼玉的《终身误》相比,吟咏《枉凝眉》的贾宝玉明显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跨越一一从自己与钗黛小我悲剧“意难平”的小境界中跨越到了为一个悲剧时代里的芸芸众生流泪的无我之大境界。
对深爱的妻子的“无情”,甚至是“绝情”,却是对天下大爱无疆的至情,他将一个时代所有的悲伤,扛在一个人的肩上,满含热泪,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普照人间,负重前行,这就是脂批所谓宝玉的“情极之毒”。
由于文本的后半部迷失无稿,贾宝玉与亲爱的宝姐姐诀别时的心情我们无从得知,也难以猜拟,但是,我们可以从英勇赴义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催人泪下的《与妻书》的片段一一“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窥见一二。
“殊途同归;其致一也”(晋·葛洪《抱朴子·任命》),两个“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大英雄,本来都可以独善其身,最终却都选择了抛家弃舍,虽然途径不同一一一个是轰轰烈烈的暴力革命、一个是貌似平静的内心风暴,但初心和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