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毛驴,一直在记忆中,哞吭哞吭地叫。对驴最深的印象始于磨坊。那时,面都是碾磨出来的。村口的磨坊里,驴子被蒙了眼罩,拉着碾子转圈。驴子瘦小,一身汗水,低头向前,一圈圈转,总以为走了很远,其实就在原处。
各村各队,驴子的数量都没有牛、马、骡子多。饲养员牛七爷说,驴性子肉,生个小驴儿得一年多,一胎一个,小驴又得半年才能断奶;母羊一年两胎,每胎五六只;牛,怀胎八九个月,小牛生下来,足月就吃草,半年就千把斤。驴呢,到老,也就四五百斤。
所以,七爷更心疼驴子。他总是准点到磨坊,不等用家往牲口院送。他说,"谁都不心疼这哑巴牲口,往狠处使唤……唉!"那时候,谁家用驴,用工分抵。所以,牵驴上套后,为了多磨面快磨面,都有些不惜驴力,挥起鞭子。每次看到鞭痕,七爷就发脾气。
少年的我,常常往牲口院跑,看七爷喂养牲口,听他讲不少"瞎话儿"。张果老倒骑驴、阿凡提的小毛驴、村上好几家媳妇娶回来时骑着驴……马和驴结合生出骡子,等等。那些晚上,他抽着旱烟,火头明灭,映着他沟沟壑壑的脸,"驴好,脾气好,能吃苦,吃得少,每天一二斤料,吃干草,不倒沫儿(反刍)……屎尿不臭。"
驴分娩多在夜间,七爷叫我们看过:小驴下地,双蹄抱头,好像依然酣睡在母腹。呼吸均匀后,百十斤的小驴儿抬头,睁眼,努力地站起来。看着它费力的样子,我们要去帮忙,七爷摆手。小驴儿慢慢地起身,骨身很软,摇摇晃晃,站起来,摔倒,咕咚!声音很重;再起来,再摔倒,咕咚!如此反复七八次,就站稳了,一下子钻到母驴腹下,咬着奶头……母驴呢,欣慰地摇着尾巴,打着响鼻。
"看看,驴多好!"七爷说,牲口也讲究跪谢母恩 ,"八跪八拜!你们都得学学,别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说着说着,单身的牛七爷眼含泪花。
跟着七爷玩的日子,我知道了驴也得一日三餐,每餐三遍草三遍水,拌透搅匀;若是夜半再加一次草料,毛色更光亮。驴还喜欢打滚,特别是干完活,滚上几个滚,譬如洗了个透澡。还有,驴饮水得干净,坑塘水不喝;冬天还得温水伺候。我帮七爷搅拌草料,有模有样。七爷说,好,将来不愁娶媳妇。他的本意是,把他喂养牲口、给牲口看病、钉掌、接生的好本事都传给我,当个好牲口把式,不愁吃喝。
可惜,我出去读书了。后来,读书到了新疆,在"中国毛驴之乡"岳普湖县,当地老乡热情地请我们喝"龙奶""龙奶茶",吃"龙肉",才知道呆呆傻傻的驴子有这么好的名声。也正是到了新疆,才知道从小见惯的驴子很有传奇色彩:它的原产地在北非,经过西亚、中亚到了西域。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入关中,再一步一步走到了内地。小小的灰驴,有4000多年驯化史。
可是,在故乡,驴儿早不见了。
牛七爷呢,也早就去世了。牛七爷喜欢哈哈大笑。他牵驴笑时,驴子也昂头,哞吭哞吭地鸣,呲着白亮亮的板牙,也笑,很畅快。
作者 赵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