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可爱到通人性的动物不能吃”,在各国历史传统面前,是挺无力的。鸵鸟长得也可爱,不妨碍象牙海岸人拿来做鸵鸟肉三明治;孔雀美丽,河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爱吃这俩货,尤其是孔雀的舌头……世界上的许多美食其实最初都是不得已,不信你就往下看。
日本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鲸呢?
如果回溯历史,日本人吃鲸,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般野蛮。一如日本料理的其他菜式一样,鲸鱼被烹调的细节,被抠得极精准。
老式店铺里,会备花鲸的肉片,留皮,汆烫到恰到好处吃;也有生鱼片吃法,先以柑橘汁配酱油、萝卜泥制酱,取鲸肉布满网状脂肪的部分,卷葱,蘸酱吃;有种吃法叫百寻,是用鲸小肠蒸过再烫熟,令其紧缩而后吃,取其脆。
吃起来也有讲究:鲸味极浓,所以若非全鲸料理,否则鲸肉常在最后一道上来。这些讲究,当然不是一拍脑袋想来,而是经年累月,锤炼而成。
▲日本名吃,鲸肉百寻
因为一如日本人自己所承认的:鲸料理于他们而言,是个悠久传统了。实际上,美国人的捕鲸历史也不短。
麦尔维尔的史诗小说《白鲸》里,特意列举了美国浩瀚壮阔的捕鲸史,以及他们处理鲸的许多讲究:他们如何吃鲸肉排;他们如何从鲸身上提取龙涎香;他们如何用鲸脑点灯。
如今看来,这些都极为政治不正确,但你没法指责:在过去,在人类还没有保护环境的概念时,鲸就是他们的天然美味。
所以,你也无法责怪日本人吃鲸的传统。现代文明来临前,他们必须捕鲸,一如他们必须捕其他鱼类才能过活。一切饮食环境,都是时势所造。
中国人、韩国人吃狗肉,就是怪物吗?
说到饮食犯忌,中国和韩国其实也颇有些爱好跟现代西方文明抵触。西方人遇见中国或韩国人,免不了问:“你们真吃狗肉吗?”若答是,免不了被对方圆睁双目,当怪物打量。
传统中国人观感里,肉分等级,狗肉上不了大雅之堂。鲁智深在五台山下问店家要牛肉吃,店家没有,鲁智深自己发现店家煮着狗,店家解释说“怕你是和尚,不吃狗肉”,可见狗肉比牛肉更市井气。
鲁智深吃来也豪迈:蘸蒜泥撕着吃,很乡野。其实狗肉真是古已有之,战国名刺客聂政、荆轲的哥们儿高渐离、刘邦麾下大将樊哙,都是杀狗吃肉的好手。
因为古代肉食匮乏,动不动就饥荒人相食,有什么就吃什么,顾不上文明了,狗是上等的肉食来源。爱吃的人提倡“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台湾干脆现在还管狗肉叫“香肉”。
当然啦,别看西方现在反对吃狗肉很厉害,其实19世纪之前,法国人也吃狗肉;德国人把狗肉当作羊肉的替代品;瑞士人吃切片狗肉,甚至墨西哥人和罗马人传统里,还有熏狗肉。
说到底,在世界尚未解决温饱问题前,大家来不及喂养宠物,先得满足自己,而狗肉,在三不五时有饥荒的时代,实在是太完美的蛋白质来源了。
▲韩国料理,狗肉锅。近年,在中国,食狗肉也引起不小的争议
其实“可爱到通人性的动物不能吃”,在各国历史传统面前,是挺无力的。
鸵鸟长得也可爱,不妨碍象牙海岸人拿来做鸵鸟肉三明治;孔雀美丽,河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爱吃这俩货,尤其是孔雀的舌头,罗马名将兼美食家鲁库鲁斯尤其爱吃,当然其中不乏“老子吃得起,你们吃不起”的劲头。然后,随你信不信,澳大利亚人也有吃袋鼠肉的。
澳大利亚南部,选袋鼠腰肉香煎后,用澳洲红酒来炖,是20世纪80年代就流行的款待游客菜式。联想到袋鼠活蹦乱跳的劲头,吃时是不是会格外不舒服?但没法子,人类本来就是靠汲取其他生物的养料生活在这个世上的。
行军打仗也促使许多美食的出现
当然,还有许多食物,本身不是居家旅行里产生的。比如,日本人吃饭团,喝味噌汤,这些最初都是为了行军打仗而设。
饭团做起来容易,吃起来不需要餐具;
味噌结成块,和饭团一起挎在腰里,有热水了,一冲一泡,热腾腾一碗味噌汤,补充各类营养,现在的泡面,也不过如此。
日本人爱吃丼。亲子丼,讲究鸡肉入味、半熟鸡蛋绵软,覆盖在饭上,松活鲜香,讲究些的店铺还不肯送外卖,怕凉了不好吃影响声誉;猪排丼,拼事业的人爱吃,热腾腾酥脆入口最好,因为猪排丼又叫胜丼,取凡事必胜之意思。最普遍的,大概是牛丼:日本有名的松屋就卖这个。
可是稍了解点日本历史的,都会奇怪:
日本人本不怎么爱吃牛肉,怎么有牛丼这么精细到位的吃法呢?
答:牛丼的历史真不长,20世纪中叶才发明的。日本战败后,极穷困,什么都节俭,牛肉切割完,剩下的碎肉也要利用,加洋葱,料理入味,盖白饭吃。
最初是在日本的韩国人卖,所以现在牛丼店大多还兼卖泡菜。本是无可奈何,时候久了,调制手段高明了,就成了佳肴。
▲日本料理,风味牛丼饭
你去日本山梨县,会发现当地卖信玄饼。老爷爷会吹嘘说,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靠这种内韧外酥、扑满黄豆粉的甜饼打胜仗的。但稍微了解点历史便明白,那年代在日本,黄豆粉都算奢侈品。
武田家打仗的确靠伙食,但是靠的是刀削面配腌萝卜——日本现在老式料理里,还会有腌萝卜,仿佛多年古物似的,其实就是为了打仗行军和度荒年使的。
大多数盐渍的食物,比如火腿,比如腌鱼,比如腌野菜,最初都不是为了美味,而是为了储藏和旅行。
中国北方有种传说,涮锅子由忽必烈发明——行军途中片完羊肉水里一过张嘴就吃。
我问过一个家住蒙古的汉人朋友,他不太确定,但说起他家乡那一带的旅行食品来,确实离不开羊肉。生羊肉,撒盐,捶打,捶扁了,风干,带路上随时可以吃。
游牧民族在这方面最有心得,北京点心里,许多奶制品,大半和蒙古与满族有关,比如沙琪玛,比如勒特条,都是面粉、鸡蛋、奶油一炸,容易带,顶饿又好吃,这是行军打仗、出猎游骑时的吃法。
生菜包——用生菜裹斑鸠肉炒饭就蒜——听说也是满族人发明的,射猎路上,随猎随吃,不用餐具,还营养均衡。
瑞士山脉多,所以在马蒂尼镇一带,圣伯纳犬脖子上挂酒桶,人出门带干奶酪、火腿和面包,是出门的标配,只要有火和锅子,当场把酒和干酪一煮,就是如今干酪锅的雏形。
全欧洲在火腿和香肠上都很有想法,说穿了道理其实也简单:不容易坏,能带着走。
美国人1929至1933年闹经济危机,大萧条,人民太穷了,特别馋肉,又不舍得吃,就有人动了脑筋。
1937年夏天,美国人杰伊·霍默尔发明了一个玩意儿:猪肉、糖、盐、水——到此为止还正常——然后加上马铃薯淀粉,最后用硝酸钠将这肉保存为粉红色——这就是午餐肉了。
说难听点,就是掺了淀粉、弄虚作假的肉,原理类似于福建的肉燕,味道还差很多。但价格低,吃来方便,还不容易坏,美国人民和美国军人都大快朵颐,在二战前线,美国大兵吃着午餐肉就想起故乡了。
到现在行销世界,北非人拿来烤着吃,中国人拿来片了涮火锅,怎么都有。本来是无可奈何的一道菜,最后也成佳肴了。
俄罗斯人当年为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和瑞典人大小数百战,最后学会了瑞典人的臭鲱鱼。臭鲱鱼味道酸臭,是鲱鱼发酵得的,军队仗着这玩意儿当军粮。
老俄罗斯人讲究喝伏特加、吃酸黄瓜和腌鲱鱼,就这么个德行。你当然觉得这吃喝太粗猛啦,但考虑下,大多数俄罗斯人都不是在餐桌上吃这几样,而是在夜雪茫茫、万里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驾着马车,醉醺醺一路溜达。
在这样的旅途里,永不变质的伏特加、越搁越好吃的酸黄瓜和腌鲱鱼,当然是最美好的了。本来酸黄瓜和腌鲱鱼是为了不会变坏,但临了,就成俄罗斯国菜了。
所以,一切流传至今的饮食传统,以及许多美食,最初都是不得已,都是苦中作乐,从无可奈何里,挖掘出了神妙的烹调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