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村里的老私塾先生讲过很多关于科考的故事。印象特别深刻的就是让考生以《深山藏古寺》和《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作两幅画,很多考生的作品都不符合题意,只有一个考生在《深山藏古寺》里抓住一个“藏”字,连寺的一角都没有画出,只画了一个和尚在山下挑水。有和尚必定有寺,寺在哪里,在山上藏着。
至于《蛙声十里出山泉》,那个考生也是一只青蛙没有画,只在溪水里画了几只小蝌蚪。不知是老私塾先生记错了,我至今没有见到这个故事的出处。只发现齐白石老先生在1951年,为文学家老舍画的一张水墨画——《蛙声十里出山泉》,画面上没有青蛙,只有几只活泼的小蝌蚪,在湍急的水流中欢快地游动。这幅画的诗句,也是老舍先生预先指定的,他想给白石老人出个难题,没想到被白石老人迎刃而解了。
《蛙声十里出山泉》语出清代查慎行《次实君溪边步月韵》,“雨过园林暑气偏,繁星多上晚来天。渐沉远翠峰峰淡,初长繁阴树树圆。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新诗未必能谐俗,解事人稀莫浪传”。后来齐白石也题了一首蛙鸣诗:“缘何些许入班门,又作丹青砚上尊。十里清泉蛙声起,燕支濡墨落梅痕。”立意一点也不亚于查诗。
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作画,确实有一定难度,在有限的篇幅里画出十里的蛙声,只能借助那一只只小蝌蚪。记得我小时候,只要是有水的河里,都会有青蛙,也会有黑压压的成群的小蝌蚪。
我小时候住的老屋,就在一口池塘边,每逢夏日的雨后或夜晚,那就是蛙的天下了。每个夜晚,我都是枕着蛙声入眠的。
大人们在大柳树底下,摇着芭蕉扇,讲着古老的传说。很多关于蛙的故事,都是在这里灌入我耳中的。记得有一年的夏夜,我们几个小朋友一起去河边捉青蛙,被三爷看到了,每人屁股上挨了一巴掌。三爷说,青蛙是益虫,吃蚊子吃害虫,不能害它们,说着,把我们拿着手灯抓的半水桶青蛙全部倒回了河中。
我至今也闹不明白,白天比猴子还精的青蛙,到了夜晚怎么那么老实那么笨呢?黑黝黝的草丛中,拿手灯一照,它们就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俯首就擒了。但夜里我们是再不敢抓青蛙了,因为一到夏夜,三爷就在一条条小河边溜达,看到抓青蛙的我们,他都会拧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把青蛙放入河中。但在三爷忙着的白天,我们还是偷偷地用苘麻叶钓青蛙,那是一钓一个准。
有时,我们用纱布做成的网兜把蝌蚪从河里舀上来,放入水盆或水桶中,用手捧一捧小蝌蚪,软软的,滑滑的,好看又好玩。长大了,知道青蛙是益虫了,就再也没有捉过小蝌蚪。
小蝌蚪在我们老家叫蛤蟆蝌仔子,这符合我们家乡把小东西都叫作子的习惯,诸如马驹子、牛犊子、小虫子等。古代称小蝌蚪为“活东”,唐寅在他的《和沈石田〈落花诗〉》中,这样写道:“向来行乐东城畔,青草池塘乱活东。”这里的“活东”就是小蝌蚪。还有朱彝尊《河豚歌》:“河豚此时举网得,活东大小同赋行。”
今天,人们对蝌蚪的叫法不尽相同。周作人曾经琢磨过各地的叫法:“《尔雅》云科斗活东,北京称虾蟆骨突儿,吾乡云虾蟆温,科斗与活东似即一语,骨突与科斗也不无关系。”
我发现温州的叫法和东北的叫法,与我们安徽北部的叫法最为接近。温州叫“欧蟆仔仔”,东北叫“蛤蟆咕咚”,与我们的“蛤蟆蝌仔子”如出一辙。至于河南东部的“各篓子”和陕西的“哈鱼子”,字面上看不到青蛙的痕迹,也许只有当地人能听得懂了。
我最喜欢齐白石关于蛙的水墨丹青,因为在齐白石的蛙图上,几乎都有蝌蚪。他八十五岁时,还画了四只蛙在河岸上蹦跳,捉虫的同时,也没有忘了护卫水中的几点蝌蚪。齐白石在画中题款说:“在公为公,在私为私。”他九十三岁时给艾青画了一幅水墨画,一只青蛙往河里跳时,一条后腿被草缠住了,青蛙的前面正好有几只小蝌蚪在游动,更显现出青蛙那种急于挣脱的心情。
现在,城里已经很难见到青蛙了,就是在乡下,青蛙也已不多见。偶尔见到,也是在小摊上偷偷卖的美味里。有多少人为了自己大快朵颐,大肆捕杀青蛙,让自然界的青蛙越来越少了。我看到一位画家画的一幅《竹笼囚蛙图》,竹笼中群蛙痛苦挣扎的场面让人过目难忘。我还是怀念“水满田,蛙满河,声连天”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