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圣寺是草街镇上的一座老庙。草街镇在重庆市合川区东南,靠着嘉陵江。
这座寺,明代初建。能留到现在,是因为清咸丰元年重修了一回。
寺院靠着凤凰山,檐楣间就题着“凤凰山”三字。山上的草树很繁茂,常能听见鸟叫。从地脉上看,这里和东边的华蓥山、西南的缙云山挨得近。
古圣是谁?似无确指。我只听说这座寺是和陶行知连在一起的。他在这个山窝里办起了教育,志在改造文化落后的国家。这里的育才学校,是他的又一个伟大的杰作。此前,南京北郊出过一个晓庄乡村师范学校,那是他的初次尝试。
寺前有一个池塘,曰周子池。这个名字是陶行知起的。周子,就是周敦颐,这位北宋理学家在合州当过五年通判,倡办州学之时,把“三苏”父子也邀来了。嘉陵江东岸学士山上,即有他“偶坐而爱之”的养心亭。池面浮着荷花,露珠儿偎在叶子上。碧水、清莲,读过几年书的,哪会想不起濂溪先生的《爱莲说》呢?
池边绕着一条小径,是个散步的好去处。得闲,师生们从古圣寺里出来,常在这里走走,呼吸着黄昏的空气,说说笑笑。有时候瞧见陶行知从逸少斋的茅檐下过身,就冲这位“老夫子”打招呼。老夫子,学校里的人乐意这么叫他们的校长,情分是很温笃的。逸少斋是陶行知的住处,眼下成了一间粉墙青瓦的办公室。
寺门像个石牌楼,两旁的墙八字形朝南伸出去,上面刻着方正的擘窠字:“檀林”,这是佛气;“忠孝”,这是儒气。字是冯玉祥写的,虽用楷体而不失隶书骨力,自见奇逸、雄媚、朴茂,亦给山门添了气象。费正清说过:“陶行知和冯玉祥之间有一种隐秘的关系。”什么关系呢?正如陶行知自勉诗中之所曰:“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这个大事,就是乡村教育。他的眼光是朝向大众的,他的情感是系于民间的。这一切皆源于他的世界观的基调:济世和良心。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来,他脱去西装,穿上草鞋走进乡野,创造性地在平民中间推行教育试验,以个人的热情与汗水胎孕乡村的新生命,培育农夫的新灵魂。他肯做沉实的泥土,裹着希望的种子,催它生长成美的鲜花和壮的大树,他渴求自己的生活教育理论在实践中有成。北伐时,冯玉祥曾帮晓庄学校驱匪;又逢抗战,古圣寺里收养着的,是近两百个失了家的难童,冯玉祥有博爱之心,为了让他们受好的教育,也为了躬践宿诺,应陶行知之邀,领了育才学校副校长的尊衔。学校开音乐会,这位“基督将军”上台唱起山东民歌《爸爸上山去打柴》,歌词是他自己填的。校门前立着他的字,犹如有了护符。
我在蓬莱阁上也见过冯将军的字:碧海丹心。写这四个字的时候,察绥民众抗日同盟军正受着蒋日夹攻,饮恨察哈尔、遁迹泰山的他,心忧民族危亡,和李烈钧登蓬莱而泼墨,腕底笔致,苍劲凝重而隐含郁愤怨艾。端详其字,性情和器识也能测出一二。
古圣寺颇残旧,里面没有什么人,像一个荒凉的园子。何其芳的诗里说:“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这个时分,我多希望听见苔径上响过细碎的足音,从明净的眼神中看到理智的折光。进去,身子先被黄桷树的清荫遮住了。我恍如看见欢愉的学生在树下歌唱,诱得丹墀前的那对石狮子,歪着脑袋听。校园里的人那么乐观地爱着生活,那是他们最艰苦也最幸福的岁月。青春之歌,把明媚新美的一面烙印在校史上。
上下转了几个殿,都能闻到一股老屋子味,是从积尘和朽木上发出来的。旧殿的门口挂着木牌,写明音乐组、舞蹈组、文学组、戏剧组、自然组、绘画组、社会组……大概还照着当年的样子。矮些的是牛王殿,面阔七间的它,仅剩下偏殿,分立在基址两边。右手是音乐组。门口的古碑留下了,刻的是“恩沛佛门”,竟是道光皇帝御笔。教室的墙上,还嵌着一块《重修凤凰山古圣寺碑记》,可能是清代重葺时的东西。学音乐的同学们,朝夕晤对这些旧物,会得些灵感吗?讲台的位置,放着一架风琴,很旧了。满室的桌凳也看不出漆色,粗糙多痕。我好像看见贺绿汀、任光、李凌、黎国荃在弹琴教唱,一双双会说话的眼睛天真地盯着老师,很专,很纯。乐理与视唱这些特修课,在孩子们心里开出了艺术的花。他们望着世间一切闪烁的东西,做起星月的灿梦。这里面,有个害过癞痢头的孩子,叫陈贻鑫,他后来写出了管弦乐曲《抗战随想曲》。写自己的时代,跟隔着光阴写,不是一个感觉。那创作的笔一摇,心灵就浸在里边,虽然宣抒着个人的心绪和情感,却常能反映出大众的心音。从胸膛里跳出的音符,在裂云都发烫的天际炎炎地燃烧,赤焰的光亮中,飞响勇壮的战声。音乐组用过的小提琴和二胡,所经历的年月不算短,静静地摆在一边,小提琴上面也许留着黎国荃的指温。
大雄宝殿空了。正脊上耸出一个尖,雕了花,这殿昔年也宏丽过的。释迦佛祖从莲花座上下来,迦叶、阿难两位尊者也走掉了,安置在侧间的法堂。这里成了戏剧组和文学组的天下。戏剧组的黑板上画了几张脸谱,章泯先生当过这个组的主任。我瞧一下工整的板书,仿佛看见他正在讲授戏剧的分类。袁文殊、田汉、水华、沙蒙诸师的身影也在眼前晃。
殿后是天井,左厢房被绘画组占着,靠前的位置放着图画壁报,以人物、静物素描和风景写生为最多。虽为旧笔墨,殊觉新洁鲜丽。陈烟桥也是用心从教的一个人,战时条件劣,这位主任带着他的学生,把桑枝、枫枝烧焦了,当炭条用。前尘依稀,我愈加知道这学习的艰辛了。故而那视觉意象的真和美,满浸着勤苦的汗水。陈先生是版画家,在美术上耗心而多劳。鲁迅夸他的作品“黑白对比的力量,已经很能运用的了”,勉励他“最好是更仔细的观察实状、实物,还有古今的名画,也有可以采取的地方,都要随时留心,不可放过”。
我最在意的文学组,恰和绘画组对门,在戏剧组的隔壁。可惜的是,室内狭小,没有黑板。我靠近方格木窗,想捉住一点嘉陵江上的风吟雨啸,却无一丝响动。天光透过檐前乱密的枝叶照进来,真静呀!我犹能听见文学组主任艾青从讲台上发出的诗一样的声音,通向心。昔日上课的情景也就灼然映现,一张张慈和的面孔亦仿佛近之。教室这般简陋,他和力扬、何其芳,往年轻的心灵里照进了阳光。这里的生活印记,也应留在了他们的诗文里。
在育才学校传道授业者,为数莘莘:丰子恺、姚雪垠、夏衍、曹靖华、刘白羽、周而复、邵荃麟、艾芜……于这里的教学,他们是颇为尽力的。我极想回到过去,坐在硬实的条凳上,伏着桌,听诸君的一堂课。这些大名人来教一群小孩子,引着他们从书本走到生活去。渴求温暖的心开始迎着春光萌动、欢欣、跃进,使人生美丽。孩子群里就出了英雄,他们的名字刻在碑亭里。黾勉就学,明于道,志于行,以救世拯民为念,从这里走出去的,真有栋梁之用。翦伯赞说育才学校“使人的奇迹代替了神的奇迹”,这话多好!
陶行知所开始的,远未完结。古圣村的小学,还用着“育才”的名字。下课了,几个学生回家吃午饭。别看是孩子,天天从寺墙外路过,里面的沧桑全在心中装着。他们和半个多世纪前的校友一样,天空是高的,志向是远的。
这寺,因有青春的生命蓬勃地成长,使我们看起来,它古旧,却非陈朽,它空寂,却非苍白,它幽僻,却非冷清,并且给后代一种策励的力量,促他们将前行的足音踏得更其铿锵。挺立院中的那株黛色参天、不甘衰谢的黄桷树,就是此校精神的化身。
“从笔头里透出心头的力量。”陶行知的这十几字,巴金给抄下了。这是让感情发热的话。怀抱为民众的热情而倾力农村教育,建设“人人有水仙花看”的理想社会,在当时尚有梁漱溟、晏阳初。过了很久,梁漱溟还为陶行知“教学做合一”的遗教所服膺。老夫子的不凡正在这地方。
语曰:“师垂典则,范示群伦。”多少年后,说起古圣寺,一寺之主当然是陶行知——中国乡村教育的圣人,不过没那么古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