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徐晓村
青岛是很多人暑期旅行的目的地之一,而八大关则是来到青岛之后的必游之地。沿着青岛香港路南侧的月芽形海湾,向北散落着数百座形态各异的别墅,这片区域就是闻名遐迩的八大关。八大关独特的建筑风格及因此展现出的自由创作的人文精神,形成了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氛围,吸引着无数游人。现在,让我们跟随作者的“脚步”,走进八大关,与这些宛如艺术品的建筑来一场“约会”吧!
1897年11月14日,也就是清政府决定在胶州湾设防之后六年,德国的五艘军舰驶入胶州湾,720名海军陆战队员在胶澳登陆,不费一枪一弹便逼退了清朝守军。次年1月,又增派1485名德军,向清政府施压。1898年3月6日,德国人与清政府签署了《胶澳租借条约》,青岛自此沦为德国殖民地。
德国人实际占领了青岛17年左右。一战期间,日本从德国手中强行侵占青岛并在“战后”拒绝归还中国,因此引发了著名的五四运动。从建筑的角度说,日本人在青岛留下的痕迹是模糊不清的。漫步于青岛街头,你很少能见到一栋建筑是具有鲜明日本特色的。反倒是西式的建筑会不期然出现于某个街角,而其建筑风格则悄无声息地注入了青岛众多的楼宇之中,也许一扇窗户、一个墙角、一片屋顶,就会让你觉察到一点陌生感和新奇感。随着城市化爆炸式发展,上个世纪的那些异域风情已细微难察。但它们依然存在,成为这个城市建筑美学特征潜在的流脉。
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又对环境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点兴趣,我建议你去八大关看一看。八大关就像一个伟大作家的创作笔记,写下了他对世上众多杰出作品的随感。
八大关在青岛著名的沿海岸横贯东西的香港路南侧,但从香港路经过时是看不到它的。它被一片浓密的树林挡住,树林不仅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也挡住了这座城市的喧闹。这是一片很大的别墅区,其南北和东西两向共有十条路,每条路皆有数百米长。这里的数百栋别墅形态各异,没有一栋是和别的一模一样的。
八大关形态各异的别墅
八大关之得名,是因为这里每条路的名字都取自中国著名的关隘,如嘉峪关、居庸关、山海关、函谷关、临淮关,等等。这些路名和青岛数次被外国人占领有着隐约的关联,其中也有一种居安思危的意思。
我最初以为八大关的西式别墅都是德国人建的,其实不是。这里原先可能有少量外国人建的别墅,20世纪30年代,青岛已经被中国政府收回,当时的青岛市政府决定建造这个别墅区。我没有查到制定这个建筑规划的人的名字,但近百年之后,看看今天的八大关,我可以断定,这个建筑规划师是一个目光远大、思想开放、艺术修养极好的人。
首先,他选了一块好地方。从最西边的荣成路到最东边的黄海路之间,是一个北高南低、角度不大的缓坡。南边的尽头是大海,东西两侧各伸出一条海岬,围出一道月牙形的海湾。海湾里风平浪静,海沙细腻,德国人称之为维多利亚海湾,并称赞其为“亚洲第一海水浴场”。住在八大关,走不了多远就可以下海游泳。
其次,也许是最重要的,他作出了硬性规定:在八大关盖房子,样式、材料、颜色甚至围墙都不能与区内的其他建筑相同。说白了,就是一座房子要有一座房子的样貌,一座房子要有一座房子的个性,正因如此,才有了今天的八大关。这是对建筑设计师作为艺术家的尊重,也是对他们专业能力的考验。这可不是一栋两栋、十栋八栋,而是几百栋建筑在一起,要与众不同,要别出心裁,要出类拔萃,要把自己所有的艺术修养和建筑理解凝结成一栋房子,成为独特的“这一个”,该是何等的艰难!
当几百栋作为艺术作品的建筑物聚在一起时,它们的形态与色彩各具特色,在整体上却让人慢慢平静下来。你会在沉静中体会到这丰富的艺术景观一点一滴地渗入你的灵魂,清洗着它,浸润着它,让精神世界变得格外干净而孤独。
那位不知名的规划师还规定,八大关每一条路的行道树都不能相同。我去的时候是夏天,天气晴朗,老树粗糙的树干和浓绿繁密的枝叶下的整洁道路上的树荫,人行道上赭色的砖石缝隙中生出的细草,墙角下的苔藓,围墙内因树木的遮挡而若隐若现的别墅,都变得那么意味深长,就像一首年代久远的老歌,曲调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当然也不会高亢和热烈,只是在犹如述说般的吟唱中传达着历尽世事的人生感慨。
八大关街区景色
我由衷地感谢那位规划师和每一幢别墅的设计师,是他们让我第一次因建筑而感动。八大关的建筑都是西式的,而我是一个从未出过国门的人,除了音乐、文学和啤酒,我对西方国家没什么兴趣。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我之所以被这些建筑感动,是因为体验到了自由的创造中显现出的人的精神世界的无限广阔和绚烂多姿。
我们日常所见的多数房屋和周围的环境并不构成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氛围。同样是在青岛,我就见过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盖的简易居民楼。楼的外墙抹了一层水泥,日久年深,水泥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忧郁的深黑色。楼梯转角处的窗户连窗框都没了,望进去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每次从这些楼旁经过,我都会感到莫名的哀愁。好在这些房子都拆掉了,在原址上建起了崭新的色彩明丽的居民楼。八大关和那些被拆掉的简易居民楼的对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们国家曾经历的贫困和苦难。
新中国成立后,八大关被收归国有,成了疗养院。很多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学者、文学家、艺术家都来这里住过。例如被青岛人称为“元帅楼”的山海关路17号,就先后住过六位元帅。我专门去看了看,可惜院门锁着,院子里树木繁盛,隔着围栏只能看见别墅半圆形的门廊。
山海关路紧邻太平湾,只有路北有房子,路南是一块被树木覆盖的坡地,有石砌的台阶,走下去就是海水浴场。作家孙犁在《黄鹂》一文中写道:“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孙犁住的应该就是山海关路,可惜不知道是哪栋房子。
民国时期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在山海关路也有一栋别墅。在八大关众多别墅中,很少有像韩宅这样方方正正的。这是一栋长方形的两层楼,中轴对称,一米多高的花岗岩墙基,红砖清水墙。特别的是它的屋顶,这种屋顶叫蒙萨顶,据说来自法国。红瓦铺成的屋顶分为两截,上半部分坡度比较平缓,跟我们常见的屋顶差不多,中部急转直下,下半部分几乎和地面垂直。所以这个屋顶的下半部分既是屋顶也是二层的墙,又被距离大致相等的窗户分割,很有节奏感,既别具一格,又和整个建筑配合得恰到好处。20世纪80年代,青岛新建的居民楼也有用这种屋顶的,我当时曾感叹设计师的独创性,现在才知道是从八大关学去的,八大关确实为青岛的建筑注入了新的美学元素。
韩复榘别墅及庭院内景色
八大关的建筑设计师们似乎都要尽力打破建筑物方正的格局,赋予建筑以变化多端的外部形态。看着这些极尽巧思的别墅外形,我想,难道他们完全不考虑建筑的实用性和内部房间的布局吗?也许在他们看来,建筑的美是第一性的,实用是第二性的。业主们并不在乎房间是否方正、面积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而更在乎它独特的个性。
俗称“公主楼”的萨德别墅,大约可以作为这种建筑美学思想的代表之一。这个别墅跟公主没啥关系,只因为它的外墙被涂成了松石绿色,有一种青春的梦幻般的韵味,所以才被人们叫做公主楼。设色如此别出心裁,造型也不循常规。正门东侧是一座细高的翼楼,只有三四米宽,向上逐渐收窄,最后是一个锐角的坡面近两米的屋顶。这个又细又高的楼是干什么用的?我进去转了一圈,里面的结构太复杂,最终也没找到哪间房子是属于这个翼楼的。公主楼正门朝南,屋顶却不是南北两面坡的,而是向西倾斜的,还分成了两截,也不对称。我发现,不对称是八大关建筑拓展外形的不二法门。对称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成了必须遵循的铁律,不仅让所有的房子都过于四平八稳,而且会限制人的想象力。
公主楼外观及内景
八大关最有名的别墅大概是花石楼。民间传说蒋介石曾在此住过,但颇不可信。花石楼位于八大关最东边伸进大海的海岬尽头,院子围栏之外是一悬崖,悬崖之外就是大海。这是一栋用花岗岩砌成的城堡式建筑,其材质和宫殿般的外形,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青岛有不少房子的墙基都是用花岗岩砌的,可能是德国建筑风格。这是一种对石头的质地有着特殊理解的砌法:砌面铲得很平,朝外的一面却不加修饰,保留了石面自然的粗糙隆起,把严谨与粗放、细致与坚实融为一体,表现出强悍的稳定感。但整栋房子都采用这种材质和砌法的很少见。
花石楼正门两侧各有一个碉楼,一为多角形,一为圆形。我注意了一下碉楼的窗户,有尖顶的、长方的、扁方的,盖房子寻求变化,连这样的细节也要各不相同,对于设计师来说当然需要想象力,但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
花石楼造型巧妙的各色窗户
为了寻找曹禺住过的房子,我从临淮关路的西端一直走到东端。临淮关路不是正东正西的,而是向东南稍稍偏斜,这样行人就不能一眼看到路的尽头。此外,路的中段是一个舒缓的下坡,到底部后又慢慢升起。路的两边房子较少,有的房子之间有大块的空地,种着各种树木,似乎没有刻意规划过,很像乡间空地,有天然的野趣。这是一条因为细微的变化而意蕴丰饶的路。走在路上既感到寂寥,又似乎会回想起许多往事,这些往事并不清晰,它们混合成难以言说的心绪,孤寂中包含着青绿的诗意。
曹禺住过的是临淮关路2号,在临淮关路与黄海路相交的西南角上。这是一栋不大的别墅,外墙涂成了淡黄色。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水面上浮着碧绿的荷叶。在这里,曹禺写出了话剧《晴朗的天》。这个剧本大概知道的人已不多,因为其艺术水平和同样是曹禺创作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不像出自一人之手。黄永玉曾给曹禺写过一封信,说:“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据说曹禺把这封信裱了起来,挂在自家墙上。
如今的八大关已经不再是疗养院,大部分房子都空着。曹禺住过的这一栋出租了,院门口有个人举着纸板做成的牌子,上写“停车”二字。
我离开的时候,起了大雾。那些新建成不久的让人觉得压抑的摩天大楼,大半被雾气挡住了,倒是路边那些小商店、小饭馆依然清晰可见。我很想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一盘海草做的凉粉和爆炒鱿鱼丝,点一扎啤酒,细细地品味这个城市,品味它的历史和建筑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