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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讲阴阳,强调两个部分相互转化、渗透、影响。中国文学中也大量运用对比艺术手法,例如诗歌中的对偶,就是律诗、近体诗的必备要求;对联中的上下联,内容上也常常有或正或反的联系。 对比,是曹雪芹最擅长使用的艺术手段之一。 本文分析《红楼梦》中的对比性描写,主要从四个方面入手:第一,主题对比凸显;第二,回目对偶呈现;第三,情节错综互见;第四,人物多向衬托。 天生万物。事物的独特性,往往在对比中体现。这为我们了解曹雪芹、解读《红楼梦》打开了更广阔的空间。 冯友兰把人的存在分作四个层次:自然,功利,道德,天地。《红楼梦》主要表现的是“天地”这一层。在纯精神的层面,曹雪芹诉说了一种审美化的情感。 一、主题对比凸显 《红楼梦》“大旨谈情”,虽借鉴了历代才子佳人小说的创作手法,却和之前小说中的“情”不一样。回顾此前的经典小说,《三国演义》侧重于政治功利层面;《水浒传》侧重于道德问题,用“招安”事件呈现个人与集团的冲突;《西游记》侧重于个人心性的自我完善,也是道德层面的写作。 《红楼梦》超越了功利、道德,走向天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在曹雪芹笔下,“情”是先验性的存在。 天地未成、人类社会未成之先,“情”已经先验地存在了。 对于人本性中的驱动力量的探索,各家有经典说法:儒家讲人之初,性本“善”;道家讲人之初,性本“真”;佛家讲人之初,性本“空”;基督教讲人之初,性本“罪”,而曹雪芹讲人之初,性本“情”。不是社会、伦理之情,而是审美之情——这是人类情感的最高层次。 《红楼梦》中的女儿之美,就是这种审美化情感的代表。 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女人、男人的区别是天然的:男性是力量与创造的象征,女性是情感和审美的象征。 歌德在《浮士德》中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美国有自由女神,法国有以女性为主角的《自由引导人民》。观音菩萨刚传入中国时是男性,逐渐也变成女性的形象。 《自由引导人民》 德拉克洛瓦 绘 对比《红楼梦》的主人公宝黛钗,我们可以看到价值观的差异: 宝玉的最大特点,是“于国于家无望”。他自觉放弃传统社会对男性的规定性,作为贾府的后继者,既没有这种责任心,也缺乏相应能力。 他的心思主要放在两方面:一是对女孩子好,远离世俗功名;二是“情不情”,以情相待万物。 林黛玉的基本特点,是感伤。“瘦累病愁美”的她,没有考虑过责任。 薛宝钗的最大特点,是会做人。她自觉认同传统礼教的价值观,安守本分。从前有“娶妻当如薛宝钗”之说,因为她极有才能,能够胜任宝二奶奶的社会角色。 大观园的内外,构成理想和世俗两个世界。大观园中体现的,是作者对审美情感的高度推崇,最终以最彻底的悲剧收场,打破了人们根深蒂固的大团圆心理。 从某种角度看,虚无缥缈的情感,其存在基础本身是一种悖论。道德、法律、礼教,都是个体人格自由发展的枷锁。如果失去自主性,把个人完全交给社会,是人的异化,不是人之为人的本质。 而《红楼梦》对审美化情感的最高追求,是对世俗的反叛,但又恰恰必须建立在世俗物质的基础上,所以必须以大家贵族为场景展开。 当宝玉和姑娘们长大了,必须承担社会责任的时候,这种审美情感衰竭、死亡之日必会到来。这种崇高的理想一定会毁灭。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所以,文学不是给予答案,而是一个倾诉的过程。二、回目的对比呈现 中国明代出现了首批章回体小说,以《三国演义》为标配,回目主要是对联式的,一上一下,概括两项主要内容。什么内容放一起来写,给作家留下了很多的操作空间。 中国小说里的时间,是往复回环的,而不是西方小说中那种一往无前的。就像随意拼凑的七巧板,曹雪芹总是将那些构成鲜明对比的内容,放在同一回当中来写。 选自《红楼梦(蒙古王府藏本)》 比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甄士隐是贾宝玉的影子,不求上进,最后跟了神仙去了,是反世俗化的代表。贾雨村则是完全世俗化的,一位不择手段、贪酷功利的官员。这两种价值观念的比较、交织,影响着《红楼梦》后续的情节发展。 再如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钗、黛玉的第一次同台,对比凸显出两人的性格特点: 宝钗第一次正式出场,挑逗丫鬟莺儿说出金玉之事,含而不露,很有心机。黛玉的一句“我来的不巧了”,“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则表现出高超的语言艺术。 金玉之缘是后天的、人工的、世俗化的,木石之情是自然的、先天的、情感化的;宝钗的“冷香”是人力制作的,黛玉的香却是天然自有的…… 曹雪芹“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在对比之下,我们将这两种情感,看得更加清楚。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把袭人比作解语花,句句是劝诫,有情又有理,说到宝玉的心坎上。 后半回写林黛玉,一句国骂“放屁”,体现出二人关系的亲密。上下两部分相比,可见黛玉和宝玉的价值取向更为趋同。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贾宝玉不务正业,偷看《西厢记》,又将自己和黛玉比作张生和崔莺莺。 而这回的重点,更在于描写林黛玉的思想成长。从此回开始,黛玉开始了对爱情的追求。 《西厢记》和《牡丹亭》,这两出才子佳人戏,都是大团圆结局。给林黛玉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 对于青春,黛玉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青春所代表的审美的情感,是她生命价值的全部追求。青春的逝去,也就意味着整个生命的消失。 所以,像苏州名妓苏小小一样,黛玉一定会在这时死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西厢记》可以一起看,爱情可以两个人一起憧憬,对青春易逝的担忧,黛玉却只能独自承担。三、情节错综互见 从叙事的角度分析,曹雪芹常以重要类似事件进行对比。第五十回写雪天联诗,第七十回写林黛玉、史湘云作诗词,戚序本曾评比两段描写的同中之异:“一样机轴,两样笔墨……此固难为粗心者道也!” 再如通过节令礼俗的描写,将人物思想、情节发展聚合在一起:第五十三、五十四回,贾府除夕祭宗祠、元宵开盛宴,人物众多、场面隆重,仿佛依然处于烈火烹油的顶峰。 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秋节的团聚依旧其乐融融,但贾府颓丧的方面已经开始显现。大观园里凄凉离散,贾母甚至流了眼泪。 其他如写生日、看戏、丧葬等事,也皆有对比变化,错综贯穿文中。 此外,曹雪芹还擅长以不同主体的类似事件对比,突出表现人物特点。 例如黛玉进贾府与宝钗进贾府;贾芹求凤姐与贾芸求凤姐;秦可卿死时尤氏病与贾敬死时凤姐病;宝玉挨打与贾琏挨打;金钏之死与晴雯之死;探春给宝玉柬帖与贾芸给宝玉柬帖…… 同一事件中不同阶段、不同人物,也可以进行对比。 例如写宝玉挨打,贾政前后的不同表现;宝玉在挨打中与挨打后的转变;抄检大观园时,各人不同的表现…… 戴敦邦 绘 更深一步,还注重虚实、冷热、缓急的对比: 虚实互见,例如:宝玉挨打是实写,贾琏挨打是虚写;尤二姐、尤三姐自尽是实写,金钏儿、鲍二家自尽是虚写;晴雯病死是实写,柳五儿病死是虚写;秦可卿、贾敬之丧是实写,林如海之丧是虚写…… 冷热交错,例如:尤三姐自认终身有靠是热,听柳湘莲疑忌而自刎是冷;贾母等在凸碧堂欢宴是热,三位女孩儿在凹晶馆联诗是冷…… 缓急相间,例如:凤姐、宝玉被魇魔法,众人肝肠寸断,苏醒后宝钗、黛玉即笑话打趣;宝玉挨打的狂风暴雨之后,是钗、黛来看望的旖旎柔情;凤姐儿泼醋时狂怒、粗暴,平儿理妆时又体贴、和缓…… 由此可见,曹雪芹是一位真正擅长使用对比的大师。四、人物多向衬托 人物本身具有多面性。《红楼梦》中,有些人物在思想、性格、相貌、出身、命运等方面较类似,构成同类正比关系,比如黛玉与晴雯、宝钗与袭人、晴雯与芳官、袭人与麝月、贾琏与贾珍、贾宝玉与甄宝玉等。 而有些人物,身份、地位相似,但思想、性格、才干等方面差异却很明显,构成异类反比的关系,比如黛玉与宝钗、迎春与探春、王熙凤与李纨、宝玉与贾环贾兰、平儿与秋桐、尤二姐与尤三姐、贾赦与贾政等。 此外还有人物前后对比、递进暗比等,可以看出人物的言行、思想、性格、关系等具有的发展性和复杂性。 曹雪芹文心如绣。通过对以上种种细节的斟酌体味,我们将对《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有更深、更好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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