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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肥圆 国家体育中心附近“冠军酒店”格局与别处大同小异:都是当街摆上一片桌椅,前台大冰柜,里面预备着各种冰镇饮料,但是大门却不是谁都能进的:大多数运动过后大汗淋漓的人,每当从体育场出来,可每每花点小钱,买一瓶冰镇饮料,靠柜外站着,喝了休息,但这些顾客,多是没有奖牌的运动员,当然肯多花几十元钱,便可以买一碟小龙虾或者水煮花生坐在门口太阳伞下的椅子上慢慢消遣了;只有得过亚洲冠军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一楼大厅或者包厢;如果得过世界冠军就可以进二、三楼的VIP包间。我从十多岁起,便在这家冠军酒店里当伙计,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冠军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啤酒从冰块中拿出,看看有无冰渣,再看过标签有无缺损,然后放心扫码取走。在这严重监督下,以次充好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上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时忙时闲,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每每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土肥圆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土肥圆原名杜丰年,是坐在门外而常点高档酒水的唯一的人,他个子不高,膀大腰圆,青白脸色,穿的虽然是高档运动服,可是经常皱着,似乎十多天没有洗过。因为他的身材,别人便替他取下这一绰号“土肥圆”。土肥圆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土肥圆,你又赢钱了吧!”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瓶拉菲,再加一份海参,一份五香龙虾。”便掏出最新的苹果手机要扫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赌球了吧!”土肥圆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说人家……”“什么凭空?我大年初一亲眼见你们被越南队吊着打,还在人家的机场上嘴咧得像裤裆崩了线。” “土肥圆”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这不能算赌……输球就是赌球?……中国男足的事,能算赌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足球是圆的”,什么“气候不适应,当地气压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土肥圆家产颇丰,原也读过书,但终究没有考上高中,又不愿上班。幸而从小喜欢踢足球,还有些名气,所以他爸请了教练上门教。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坚持不到几天,训练场上便不见踪影。如是几次,愿上门当教练的人也没有了。他爸便想尽办法将他送进封闭体校,他总算本份了些,尽管也免不了偶尔翻墙出校来我们店悄悄喝酒。不过他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一是脾气超好,从不动粗,就算当面叫他外号也没事;二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欠账簿上划去了自己的名字。后来进了某中超俱乐部,再进了国足,尽管没有听过球迷评论过他,但他还是经常代表国家队出现在国际赛场上。每当训练散了场,他也还常到店里喝酒。现在土肥圆喝过酒,涨红了脸,旁人便又问道:“土肥圆,你当真会踢球么?” 土肥圆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人家女足都得到世界亚军,你们怎的连亚洲区出线都捞不到呢?” 土肥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全是水土不服、上场拉稀之类。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土肥圆,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土肥圆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喝高了点,便对我说道:“你踢过球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踢过,……我便考你一考。输球以后你有多少理由为自己开脱?”我想,输得家都认不得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土肥圆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了,记着!这些理由应该记着。将来你的孩子踢国足时,也许要用。”我暗想我才没有兴趣让后代和你们一同挨骂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你们挂在嘴上的‘裁判不公’,‘对手暗算’,‘场地不平’?” 土肥圆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那是输给强队的借口,还有输给弱旅的借口,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土肥圆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土肥圆。他便给他们剥小龙虾,一人一只。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土肥圆便让店里给他们上了一碟。于是这一群孩子一人拿上两只都在笑声里走散了。有一次,有个小孩子回过头来给他聊了会天,他就摸着那个孩子的头,多给了一瓶可乐。土肥圆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翻开账本,忽然说,“土肥圆很久没有来了,还欠三百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出事了。”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赌球。这一回,是自己发昏,也许是中午喝了点酒,上回小组赛对阵蒙古队时。本来有人给他们说只要都不进球,每人都能大赚一笔,据说能把当初进国家队花的钱翻倍赚回来,他们也都答应了。认知比赛快结束时,裁判连哨子都掏出来准备吹结束了,他却脚抽风,一个隔着半场的大脚将球开往对方球门。对方门将本能守住的,不料脚打滑摔倒,让球进了。”“赢球不好吗?”我脱口而出,被经理拍一下便不再做声。“球迷当然希望赢球好,但有人可不这么想。这不,队友们一把抓住他,假装庆祝进球,将他举起来,然后往地上一掼,再将他压在身下,有人还趁机给了他几脚。等到众人散去时,他半天都没有坐起来,想伸手让队医救他,你猜怎么着?”那人继续说:“他看到队医不在了,教练瘫倒在椅子上,用手指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原来贵宾席上也昏倒一片,队医在那楞住了,都不知道先救谁了,最后还是叫来了好多辆120才将为些人送走,后来听说还有两个足协高级官员被从家里直接拉进了ICU。”“那土肥圆后来怎么样?”“当然是逐出国家队,俱乐部也不敢再留他。”“现在呢?”“怎样?……谁晓得?现在黑道还在找他麻烦呢,人家出高价要打断他的腿。输球时候发迹,赢球却出事,你说好笑不?还有,这批昏倒的家伙肯定都参加了赌球,害得中国足球一落千丈,不该进医院,都该进牢房。”经理便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冰柜换成了电热柜,我整天的靠着电热丝,也须穿上厚毛衣了。一天的下半天,见没有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打盹。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瓶热的黄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土肥圆便在柜台下缩着。他戴着遍布灰尘的工地安全帽,脸上黑而且瘦,下巴已经变尖,身上的运动服也变得十分宽大,且已经补了几个补丁;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瓶热过的黄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土肥圆么?你还欠三百元呢!” 土肥圆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全还清罢。这一回先还一百,酒钱是现钱,酒要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土肥圆,你不是一向出手大方吗?现在净身出户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都成这模样了。” 土肥圆低声说道:“别提了……下辈子坐牢也不碰足球了。”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经理却继续打趣:“土肥圆,你那个大脚是怎么回事,那天比赛时还真喝酒了?”见他不肯说便板起脸来。土肥圆无奈地摇头:“你恐怕记不得了,有一天在你这喝酒时候,有个孩子给我说他入选了我们与蒙古队比赛的球童,希望我能帮助他收藏一个比赛用球。当时我也就答应了,还送他一瓶可乐,说等比赛一结束就将球踢给他,到时候他换掉就行了。结果比赛快结束时,我看到他在对方半场的角上等着,再瞟一眼裁判已经准备吹哨了,就一个大脚开过去,没想到脚太臭,更没有想到能踢到人家门里。”见经理都笑弯了腰,我便拿了瓶温酒,起了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百二十元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喝完酒,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去了。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有人低声絮:“当初他进国家队不知道花多少,后来为能上场又大把花钱,指望着这次赌球能赢回来,谁知道一球踢没了,真是踢飞一个金球啊!”便和经理都笑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土肥圆。到了年关,经理合上账本说 “土肥圆还欠二百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土肥圆还欠二百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底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土肥圆的确是人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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