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是一个小女孩从苏州家里千里迢迢进京投亲的一个全景画面。按照那个时代的礼仪进退,见了所有她应该见到的人。
林黛玉进贾府,有悲伤之处,因为贾敏新丧,贾府所有人,尤其是贾母还有黛玉,她们之间最重要的纽带贾敏没有了。伤心没错,但还有新鲜的欢乐,因为黛玉平安到来,免去了贾母的顾盼之忧,家里又多出一位姑娘,也更热闹了,亲人到来,毕竟是令人开心的一件事。你看贾母一见了外孙女,大哭一场,随后就开心了起来。这是小说所描绘的场景。
然而,小说之外,对于曹雪芹最亲密的合作者评书人脂砚斋来说,林黛玉进贾府,却是让他伤心了又伤心,哭了一次又一次,数一数,足足有四次之多。林黛玉进贾府,到底触动了脂砚斋什么伤心事了,他何以悲伤如此呢?
先盘点一下是哪些细节令脂砚一次次堕泪痛哭:
第一次,是黛玉到荣禧堂正堂不见王夫人,老嬷嬷引她先到东边耳房,不见王夫人,再到东廊三间正房内,写这房中正面炕上有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这里脂砚斋夹批写道:“伤心笔,堕泪笔。”
第二、三次,是王夫人向黛玉说:“……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脂砚夹批道:“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第四次,是宝黛初见,脂砚斋评宝玉写道:“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
第一哭是哭黛玉,黛玉去荣禧堂见王夫人,辗转了三处才见到了二舅母,这时脂砚斋说这时曹雪芹的伤心笔和堕泪笔。他自己何尝不伤心和堕泪?黛玉第一天来到贾府,拜会两位舅舅是必尽之礼仪。刚刚在大舅母那里感受到的是火一般的热情,邢夫人要留她吃了晚饭再过去,又说跟着外祖母和舅母和家里一样,还有姊妹们相伴,别想家。
到了荣禧堂,王夫人有没有给小姑娘下马威的意思呢?不过是一个院子,为啥让人家客人辗转寻找多处呢?当然,说王夫人是故意是,可能有点过分了,但对其不重视是肯定的,因为肯定早早地有婆子丫头通报了进去了。
《红楼梦》一个故事的主线就是宝黛钗的感情纠葛,木石姻缘的最大障碍就是王夫人,黛玉进府,她自己不知道,可脂砚斋长了一副上帝的眼睛,他看到黛玉寻找王夫人可不是会伤心、会堕泪吗?
随后脂砚之哭,都是在哭宝玉了,因为宝玉之悲就是黛玉之悲,所以准确地说是哭宝黛,哭他们的悲怆的结局。重点仍然是在王夫人,王夫人一句“孽根祸胎”让脂砚血泪盈面,一句“混世魔王”让脂砚放声一哭。
林黛玉的悲剧是她为还泪而来,爱情却化为泡影,成为巨大的遗憾,而这个遗憾的造成是因为她早失父母的缘故。所以,林黛玉还有一种孤零感。
相比黛玉囿于自身的小范围,贾宝玉的痛苦更大,他生于簪缨世家,尤其是作为嫡子,他身上自带家族复兴的责任。可是他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是世俗往来还是将来参与仕途经济,他都对那个客观存在的现实不认同,如此,他抵抗几乎全部的外围,这里面最令他痛苦的是家族的长辈亲人,父亲贾政待他如同仇人,母亲王夫人爱到他窒息,不过,爱的是他将来为家族和父母带来什么。
对于宝玉来说,他也有两个避风港,一是祖母的呵护,二是和姊妹们的内帷生活。可这终究不可持续,他终要面对家族赋予他的责任。他既然否定一切,又如何拥抱它们呢?这是贾宝玉第一痛苦。
宝玉还有一重痛苦就是自己将来的姻缘不能做主的问题,他和黛玉都明白,他们的终身,选择的权利不在自己的手上,父母之命,王夫人才是主导,无论是出于对于荣国府的现实利益,还是个人血缘,她都不会选择林黛玉,每想到此,贾宝玉就感到深深的绝望,他几乎所有的悲观情绪都来自于此,比如他说现在和园子里和姐妹们过一天算一天,说自己最好化成灰化成烟,一阵风吹散了,这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贾宝玉可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如果他可以和林妹妹毫无挂碍地双宿双飞,怎么会生出如此消极的想法呢?只有当一件和自己性命同等重要的事渺茫而毫无希望时,人才会变得如此的消极和对将来没有信心。
脂砚看到王夫人对儿子所谓的定位,怎能不堕泪,不大哭呢?
宝黛初会,描写了宝玉的容貌:色如春晓之花,面若敷粉……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但如贾母所说,他看上去好,其实内里生得弱。从黛玉进荣国府算,到七十四回贾府最后一个中秋节,不过十年光阴,彼时黛玉十七岁,宝玉不过十八岁,不久贾府就获罪抄家,贾宝玉过着被人唾弃诽谤的生活,成了一个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的乞丐,前后巨大落差,是贾宝玉,也是曹雪芹,脂砚斋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他们都是出生在豪门,成长于饫甘餍肥之中,面对家族的巨变,自然是不坚劳的,任谁看到也得悲伤。更何况是此情此景俱已经历的脂砚斋。
脂砚斋是谁?有人说是曹雪芹的红颜知己,说小说里史湘云的原型就是脂砚斋。屏山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这方面的文章曾经写过,这里仅仅列出一些证据,也几乎可以大约得知脂砚的身份了。
史料里唯一指出脂砚斋身份的,是清和曹雪芹同时代者,也是他的友人叫裕瑞的,留下了一部《枣窗闲笔》,有一段这样的文字: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叙者,与其家事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书删改至五次……余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之批语……
其叔脂砚,再清楚不过,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叔叔。当然,仅仅这一条证据就能证明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吗?虽说不能就此确定,但在未找到其他更有力的证据之前,应该尊重裕瑞留下的这段文字。
还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里有不少描写脂砚斋和曹雪芹互动的文字,比如,在“荣禧堂”处,脂砚斋批“何不用西堂?”而原因是曹雪芹说“恐先生堕泪,故避之。”西堂主人,是曹雪芹爷爷曹寅的书斋号,怕脂砚斋难过而避“西堂”,看来,论感情,脂砚斋和曹寅要比曹雪芹和曹寅的关系近密。
曾有商人赠送给曹寅一方砚台,此砚台是晚明名妓薛素素专用之脂砚。他后来将此砚送了家族子弟,因为这方砚台,或许就是脂砚斋这一书斋号名称的来源了。此砚在1955年现世,后来辗转被大收藏家张伯驹购得,张先生曾请教红学家坚定,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方砚台就是薛素素旧物,于是,张伯驹连同他收藏的一副薛素素的画作一起捐赠了故宫博物院,后来因为借出展览,动乱年代不幸遗失,算是红楼文物的一桩憾事。
薛素素旧物 脂砚
脂砚斋若是曹雪芹之书,其许多的批语,二人的感情互动,就显得合情合理了,《红楼梦》是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写的是贾宝玉也就是曹雪芹,内里,也多有脂砚斋旧事,触景生情,怀想往事,触及今情,怎能不次次痛哭堕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