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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是一部生者之书,人间烟火,活色生香;红楼也是一部亡者之书——在不为人留意的角落里,那些已故的人,在生者的命运中,也曾留下暗流涌动的波纹。而对于那些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亡者,我们也只能从生者的身上,隐约窥见他们在人世间留下的雪泥鸿爪,并以此脑补出他们人生中的些许片段、姿态和轨迹。薛宝钗的父亲:任性的儒商在故事开始的时候,才女薛宝钗的家里,只有两个亲人:母亲薛姨妈和哥哥薛蟠。巧的是,在书里,薛姨妈和薛蟠母子,都曾在宴席上行过酒令。薛蟠那套“一言不合就开车”的酒令自不必提,薛姨妈在这上头也并不擅长:40回“三宣牙牌令”时,她也只能说些“织女牛郎会七夕”“世人不及神仙乐”之类的大白话。而薛姨妈的姐妹王夫人,干脆不参加这个游戏,由鸳鸯代说完事。和处处掉书袋,堪称人肉百科全书的宝钗相比,姨妈、薛蟠乃至王夫人,在才学方面,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唯一能给宝钗提供才学上的滋养、观念上的规训的人,只有薛宝钗的父亲。那么,薛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儒商,这是跑不掉的。书中写明了薛家是“书香继世”之家,宝钗也说“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家中兄弟姐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领域来“定制阅读”,读诗、读词、读禁书。而薛父的阅读经验,恐怕也大致如此。薛家是皇商之家,无须科考入仕,读什么书、点什么技能,自由度应该很大。可能正是这样的文化环境,让薛父这一辈的兄弟,变成了“任性”的父亲们。是的,任性。薛父有个兄弟,“是个好乐的”,带着年幼的女儿,将“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没错,就是宝琴她爹。薛父没有这么“会玩”,但情趣恐怕也不少。看42回宝钗论画时那一段长篇大论,从作画的用具到流程一概门儿清,甚至连碟子要先抹姜汁和酱再上火烤的小细节都心中有数,一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模样。而这样装备齐全、大动干戈的娱乐活动,只可能发生在薛父在世的时候。当日像宝钗一样“全知全能”,选好纸张,备好如林毛笔,支起风炉子,调好颜料,再陪着她“淘澄飞跌”的人,很可能就是薛父。当然,也可能是薛家的哪个叔叔伯伯,或者那个爱藏书的祖父。但无论是谁,拉开阵势画这么一副大画,却愿意让宝钗这个小丫头在旁边听着看着,让她玩颜料,细细告诉她各种讲究的,一定是个开明而有趣的长辈。这样的家庭里,不太会培养出贾政那样的“严父”,或贾赦贾珍那样的“兽父”。惜春有个爹,等于没有;迎春有个爹,还不如没有;探春那个爹算是最靠谱的,似乎也不太在意女儿的烦难。贾府这些爹们,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严重缺席,只对儿子多少上点心。毕竟,他们只能在“父子关系”中,一波又一波地刷存在感——只有儿子能长久地臣服于他们,而女儿,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和贾府的爸爸们相比,薛家两个爸爸宠起闺女来,简直就是“别人家的爸爸”:宝琴她爹把她养成了“旅行家+小公举”,早早定下了好归宿;薛父则“酷爱此女”“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妥妥的女儿控。至于那个“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的薛蟠,薛父似乎并没严格管教过,否则,五到十岁时立规矩,正三观,打好根基,薛蟠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无法无天。薛家的教育方式,基本上就是放养,这也导致了薛蟠和宝钗产生了一种“性别倒错”:薛蟠像个公主病,骄纵轻狂、毫无算计;宝钗却像个老夫子,慎思明辨、学无止境。薛父无法约束薛蟠的“无脑”,也无法控制、甚至没有意识到:宝钗的思想会渐渐超出“才女”的范畴,向着“哲人”的方向大步前进。说到底,还是薛父“任性”了:常年在外做生意,在家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当然要抓紧时间享受天伦之乐,打骂儿子未免也太扫兴了,不如逗逗女儿,看看闲书。至于将来嘛,薛家家大业大,有祖父庇护着,父亲叔伯照看着,儿子长大后,又能差到哪儿去?薛父没有想到的是,他看不到儿子长大了。父亲离世,兄弟分散,儿子无人管束胡作非为,生意伙伴趁机拐骗,薛家在下坡路上一路狂奔。而这位“任性爸爸”的学识、趣味、理想,也只在宝钗这个毫不任性的女儿心里,留下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备份。宝钗在思想上的探寻和领悟,远远超过同龄人。但我始终觉得,即便如此,她也仍未拼凑出,那个完美世界的最终图景。她模糊地渴望一个世界,但连她自己也摸不清那个世界的轮廓。也许,那个促使她开始求索,又给她指引和解答的男人,早已遗失在故园的书案边,遗失在她未完成的童年中。金鸳鸯的姐姐:人生的血崩问你一个问题:红楼里的“首席大丫鬟”金鸳鸯,有哪些家人?“有一对在南京看房子的爹妈,一个哥哥金文翔,还有个嫂子。”你也许还会加一句,“专管九国贩骆驼的。”还有别的家人没有?“没……没了吧。”恐怕,许多自称“熟读红楼”的人,都会这么回答吧。少有人记得,鸳鸯还有一个姐姐。这个隐形的姐姐,直到72回才被提及: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淅淅沥沥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46回鸳鸯抗婚的时候,鸳鸯的姐姐没有被提及,应该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过世。而那场令她早早离世的病,叫“血山崩”。“血山崩”严格来说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症状,指妇女不在行经期间,阴 道突然大量下血,或淋漓下血不断。这种症状,在今天被称为“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成因复杂。忧愁、操劳、不洁净的性生活、流产……都有可能造成这样的病症。这个病不是绝症,但若想治愈,需要避免操劳,仔细调养,保持心情愉悦。一旦病情严重,便难以救治。《红楼梦》里的凤姐,《金瓶梅》里的李瓶儿,都被它症反复纠缠了几年,直至耗尽生命。凤姐在病中,需配“调经养荣丸”服用,要上等人参二两;李瓶儿在病中,西门庆几次三番,“白金二两”“白金一两”地求医问药。富贵人家的得宠夫人,可以砸钱续命,家生的奴才女儿,却又如何供得起?鸳鸯的姐姐那时已经出嫁,因此鸳鸯听见母亲和亲家母讨论病情。不管她们一开始对这个姑娘抱有多大的善意,说出多少许诺和安慰,到了病情沉重时,父母、公婆、丈夫、兄弟,都只会讨论一个主题:放弃她。因为,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慢慢调理好身体,耗时太长,成本太高,失败的可能性太大。而且,即便她活着,也不能过度操劳,生儿育女更是艰难凶险。夫家多半是不愿意在这个“下不了蛋的母鸡”身上多做投入,娘家呢?娘家有个兄弟金文翔,金文翔要娶媳妇。也许已经娶进门了,那更糟——金文翔的媳妇既然能够推着鸳鸯入火坑,恐怕也不会对鸳鸯的姐姐多有心肠。鸳鸯的姐姐,这个连名字都不被我们知道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她有着和鸳鸯一样白皙的皮肤、清秀的容颜;像鸳鸯一样头脑清醒、办事靠谱,甚至比鸳鸯还要稳重干练——她是姐姐,多半要比妹妹成熟些;也许贾母身边的职位,是她去了之后,鸳鸯顶上的;也许她做丫鬟表现不错,嫁了个条件挺好的小厮,或者主子开了恩,在外边自择婚配,选了个如意郎君——然而,所有的得意与希望,已全无意义,她的人生像一场血崩,无法阻挡地流向死亡。72回里,鸳鸯和平儿说完姐姐的病症,平儿说了一句:“你该知道的,我竟也忘了。”非但平儿忘了,读者忘了,只怕连她的家人,也都快要把她扫到记忆的垃圾桶里了吧。可是,鸳鸯恐怕不会忘。46回中提到,鸳鸯的父亲已经痰迷心窍,母亲是个聋子。在姐姐生病时期,鸳鸯的母亲应该还没有完全失聪(否则没法跟亲家母谈话),但可能有些耳背,说起话来,声音不小。鸳鸯很有可能听到,她们商议放弃救治、任由姐姐死活的话。再看46回鸳鸯骂她嫂子的话:“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鸳鸯的清醒决绝,不是没来由的,因为“生死由我”这四个字,就是她姐姐的下场。姐姐从病到死的过程,让她看清了该看清的,在心里划好了该划的界限。只是,鸳鸯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血崩?一旦贾母西去如山倒,谁来与她续命?鸳鸯逃过了凶险的恶疾,却难以逃脱,比疾病更凶险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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