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漫笔
(一)
金华,古称婺州,因婺江横穿其城而得名。
十年前,我在这里求学。
十年后,得以旧地重游,颇生感慨。
金华老了。
这十年,是中国城市迅猛发展的十年。金华固然有变化,步伐却明显滞缓了。新兴的建筑虽也偶露峥嵘,但是随处可见斑驳的壁垣还是令人怅然。
金华似乎有道不尽的委屈。身处浙中要塞,扼锁南北交通,帷幄全局,理应是当仁不让的重镇才是。然而回首身侧,义务、东阳早已名满天下,甚至永康、兰溪,也是牛气冲天,知名度远远盖过了金华这位老大哥。指挥不了小兄弟,又不忍放下身段的金华,便在这上下两茫然之间抹平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血性。一如婺江东流水,平和而去,无欲无求。也像极金华的特色斗牛(西班牙的斗牛是人和牛斗,展现一种征服的残忍美,而金华的斗牛却是牛和牛斗),任两头牛斗得血溅四方,自己落得悠闲,任别人看得血脉喷张,自己显得洒脱。
金华也许是太洒脱了。任你变化万端,我自闲庭信步。然而这却丝毫不影响金华人的幸福感。这里鲜见大城市的匆匆步伐、忙碌节奏,却也没有很多城市的碌碌无为、茫然无从。金华,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活。
街头巷尾,三五成群,海阔天空,笑谈天下是一种生活。
婺水江边,简陋排档,呼朋唤友,几碟小菜,觥筹交错,又是一种生活。
似乎在金华人的生活里,“平和”是唯一的基调,“淡定”是唯一的心态。
或者正因为此,让这并不起眼却宽容仁厚的浙中老城走出了一位位不世出的天才。
忘不了骆宾王。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诗人,每一位孩童接触的第一首诗几乎都是《咏鹅》。那年他7岁,而他也被后人永远定格在了7岁。很多人淡忘了他曾令武则天动容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千古名句。
忘不了黄宾虹。他是近现代绘画史并称南黄北齐(齐白石)的标志性人物。我们往往以为艺术大师超脱世俗,不谙世事。他,却曾是高呼“拯弱扶危”的革命志士。
忘不了艾青。中国现代诗最伟大的诗人。但我们熟知的还是那一首《我爱这土地》,曾让多少青年热血沸腾。
还有李渔。中国最伟大、最有性格的戏剧家,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冲破世俗,大胆创作《肉蒲团》,而让世人异议不止。他,却也曾在清兵南侵时振臂高呼,愤懑不已。
……
太多的天才喷涌而出,让这原本平庸的城市突然变得不简单。说金华没有血性,也许是血性埋得太深,也许是血性用得太多,用得太累了。
如血残阳下的金华城,逐渐回归宁静。依稀想起南宋的抗金名将宗泽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破釜沉舟,以身卫国;太平天国的侍王便是在这里常年奋战,血流成河;清兵入关,“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无数无名的金华百姓只是为了捍卫千百年祖宗的头发,不惜抛下头颅。
金华,哪里是没有血性!只是曾经把头扬得太高,如今更愿意将头埋得更深。如今的生活方式,也许是金华最好的选择。
(二)
漫步至八咏楼,看见李渔的名句“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
猛然想起了李清照。
易安居士可是在金华度过了大半余生。
很难想象一个出生在大明湖畔,成长在官宦世家的李清照最后选择了偏远的金华作为自己的终点站。至少,临安才能容得下如此盛名的大才女。
然而,一切又是那么自然,造化弄人用在李清照身上也许再合适不过了。一个曾经明丽无邪的齐鲁少女,曾经与丈夫趣味相投、举案齐眉的少妇,曾经才华横溢、气质超然的才女,最终落得个家破、夫亡、国灭的悲惨结局。如此一个水灵灵的弱女子怎堪承受。
难以想象,一个弱女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孑然一身,随着不争气的赵氏王朝一路南逃,是怎样活下来的。
也许,逃到金华,李清照累了,倦了,不愿再活如飘萍,居无定所。无奈地留在了金华,易安居士由此而来。
这一留,成就了易安居士的“千古第一才女”。
只是这才女,太沉重。再也没有少女时代的“绿肥红瘦”、“沉醉不知归路”,再也没有少妇时代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有的,只剩下那说不尽、道不完的满腹哀愁。从《南歌子》到《菩萨蛮》,从《声声慢》到《武陵春》,密密麻麻布满了易安居士的乡思家愁。
暮春时节,易安居士独自来到金华双溪散心,留下了千古名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不要说区区一个双溪,即便堂堂一座金华城又怎能承载得了易安居士的愁绪满腹。
金华,由此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