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兑面
这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 2014年5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当年七月我从京东网购得。作者苇岸,1960年出生,北京昌平市人。
知道苇岸的时候,苇岸已经死了。苇岸病逝于1999年,生前只出过一本书,即1995年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大地上的事情》。我购买的这本同名散文集,是别人帮他修订过的。收集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需要许多年悉心寻觅。苇岸不需要,一本书可以概全貌,仿佛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苇岸说:“在写作上我没有太大的奢求,一生能够留下二十万字的自己满意的文字就感到非常欣慰了。”这本书不到二十万字,不知苇岸是否感到欣慰。苇岸去世二十年后的今天,网上,报纸上,文学界还不断有关于他的文字出现,说明至少读者是“欣慰”的。
书的封面我很喜欢,大地上的一小块平面:大片枯黄的草,几丝新生的嫩绿。这样的景致,看不出是一年四季中的哪一个。这是一个不用过分追究的话题,反正春夏秋冬,转承起合,皆由神奇的大地来完成。
读苇岸的作品,想象着苇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书生?不是,书生不会如此关注大地上的事情。他观察麻雀:“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是像公鸡那样迈步。它们的样子,和孩童做出大人的举止一样好笑。”这样的观察不像一个书生,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是背着手,低着头的,而苇岸时而看天,时而看地,远方和眼前互相兼顾,要不然他看不到地上的麻雀和树上麻雀。那么,他是一个农夫?也不是,农夫关注大地上的麦田、稻子,或许也关注麻雀,但他关注麻雀是否偷吃粮食,管它在树上还是在地上。苇岸是一个作家,他不因为自己的写作而关注大地,他是真心实意地,把自己与大地融合在一处,平起平坐地与大地对话。所以他的文字平静干净,心无旁骛,不居高临下,照顾到大地上每一件细微的事情。
他观察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是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枝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小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读这些文字,我想象里的苇岸,倒像一个慈祥的外祖父,曲坐于矮凳,看着自己的外孙玩耍。同样,麻雀或蚂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作家,它们或许把他看成是与自己同样的一个生物,彼此相安无事,相互注视。
他写太阳:“我观察过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缓慢。观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观看日出,则像等待伟大英雄辉煌的诞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阳艰难地向上跃动,伸缩着挺进。太阳从露出一丝红线,到伸缩着跳上地表,用了约五分钟。”这样的文字,是属于苇岸的,具有唯一性。除此以外,我没有见过还有比他更生动的文字。
除了麻雀,蚂蚁,太阳,他写蜂,鹞子,写大地上的所有事情。他说火是逆风而行的:“北风吹着,风头很硬,火紧贴在地面上,火首却逆风而行,这让我吃惊。为了再次证实,我把火种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旧溯风烧向北方。”他说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一块微微隆起的空地,春天建设者用铲车和挖掘车,将布满枯草的整个地表,掀去了一米多。但是,当夏天来到时,在这片裸露的生土层上,又奇迹般地长出了茂密的青草。”“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仅让它们保持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高于其它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多么温暖的文字。
1998年2月,苇岸开始创作《二十四节气》。每一节气的上午九点,他在其居住的小区东部田野的一个固定位置,对同一画面拍摄一张照片,记录下天气情况及所见所闻。他写立春:“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或序曲。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转折和奠基。”他写惊蛰:“在远方一声初始的雷鸣中,万千沉睡的幽暗生灵被唤醒了,它们睁开惺忪的双眼,不约而同,向圣贤一样的太阳敞开了各自的门户。”他写谷雨:“麦子拔节了,在土地上呈现出了立体感,就像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开始显露出了男子天赋的挺拔体态。野兔能够隐身了,土地也像骄傲的父亲一样通过麦子感到了自己在向上延续。”
可惜的是,他只完成了二十四个节气中的六个,写到“谷雨”的时候,他便因病不能再写。他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写完我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八 二十四节气》一文。”
一些伟大的事情,或许都会留下遗憾,《红楼梦》只存半部,《浮生六记》只存世四记。遗憾也是一种美,在令人扼腕唏嘘的同时,令人遐思。有时候,它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完整。
《大地上的事情》,尽管是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我却一直没有十分认真地阅读一遍。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用整块时间,一气将它读完。我将它放在书房,放在卧室,放在客厅的什么地方,在最放松的时间段,翻到哪页算哪页,随便读上一段。这真如一个孩子,面对他最喜爱的饼干,舍不得吃,却时时想着要吃它,因而每一次,只是小心地舔一舔,点到为止,生怕真的一不小心,一口将它吞了,吞了就没了。我所害怕的,仿佛就是这个事情。一本好书,值得慢慢地读。到后来,我发现,这本书的每一个章节我都熟悉了,但还是逐字逐句在读着。有时候闭着眼睛想一想大地上的事情。大地上有什么事情呢,大地上有多少事情呢!我们身处的这个大地真是神秘。想想苇岸,英年早逝,也没什么遗憾。或许大地知道,哪怕让他活到百年,也研究不透大地上的事情。神秘的大地啊,神圣的大地啊,赐予人类生存的大地啊!
只有大地,才真正知道大地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