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山上的三爿石峰,平均坡度达八十八度,高度达三百余米,这让徐霞客捋着短须伤透了脑筋。徐霞客是明代旅行家和探险家,逢山必登,遇险必探,一生中将无数名山大川踩在了脚下,但是,三次游江郎山,三次都没办法登顶。一九九零年,郎峰的绝壁上凿出了栈道,人类的脚第一次踏上了郎峰的顶,这比踏上珠峰晚了三十七年,比踏上月球晚了二十一年。
处于半山腰的登天坪是攀登郎峰的起点。站在这里回头看,一线天和登天坪,游人熙熙攘攘;仰头搜索,蜿蜒在崖壁的“之”字形栈道上,只能找到稀稀拉拉几个人。呵呵,江郎山因其险峻,成了旅游胜地,又因其险峻,挡住了大部分游客登顶的脚步。我是有恐高症的,但我走向了崖道。为什么要硬着头皮去攀登呢?因为人生路上许多艰难险阻是无法绕开的,需要在这里练练胆。
这是我第二次攀登郎峰。上一次是在七年以前,得出的经验是,攀登过程中眼睛不能向上或者向下张望,只盯着脚下的块石,只盯着身边的崖壁和铁栏杆,最多只能看几米远的地方。
崖道上,有人龟缩在崖壁凹处歇息,也有人抱住从岩缝里长出的小树的树干伸长了勃子观望。这是他们畏难惧险的表现,是打退堂鼓的前兆。他们的情绪是会传染的,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告诫自己:不要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能被他们的坏情绪传染上,赶快侧着身体超过去。
上崖和下崖的线路是分开的,但在崖壁中段有那么一截是重叠的。抓住铁栏杆攀登到这里,迎面遇到了两个下崖人,走在我前面一个女游客问:快到顶了吗?发颤的声调显示她信心不足了。
下崖人答:攀过前面这块突起的崖头,很快就到了。
我知道,这里是中段偏上,到顶还远着呢,下崖人撒了个谎,目的是给上崖人看到希望,是给上崖人打气。
下崖人又对着被我超越的两个缩在栈道拐角处的人喊:不要害怕,不要停下,顶上有绝美的风景等你们呐。
我没有回头,从他们的喘息声判断,他们追上来了。
大约一刻钟后,我们攀上一个小平台,跨越一座短桥,前路变成一米来宽的石阶,也不陡峭了,路两边还密密匝匝长着树。那个女游客拍着手欢呼起来:到顶了,终于快到顶了,我是有恐高症的,竟然也能爬这么高,表扬一下自己,真勇敢!
峰顶上是一块不太平整的台地,我们到时,这里已聚集了十几个人。台地十几个平方,被人踩踏得寸草不生。西侧靠近悬崖的地方,建有一座了望亭,半凌空,似乎随时要掉下去。我扶着护栏,强作镇静地走上去,让旁人用我的手机给我拍照,草草拍完照就下来了。我的腿脚发软发抖,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得慌,哪里还敢了望呀,必须严格遵从上次的经验,眼睛不外观不望远,再美的景致也要放弃了。
北侧搭有一座小棚屋,这会不靠近悬崖了,我放心地走向前。这座小棚屋只有两、三个平方米,有一个出口,敝开着是门,下半截关闭上半截敞开着是窗,窗板放平是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清瘦而精干的老人,约摸七十岁,嘴上衔着根香烟,看着或坐或站或拍照或喝水吃干粮的游客微微地笑着。
柜台上放着几瓶矿泉水,我问:多少钱一瓶?
十块。
这要比山下贵八、九倍,我又问:好卖吗?
好卖。
的确,游客登顶了要喝水,只有到他这里买,垄断生意差不了。瞧,他脚边的地上有两箱矿泉水,一箱基本空了,另一箱还未开箱。我再问:那您每天背水上下崖好几趟喽?
就一趟。
假如没有其他人帮忙送货的话,一个老人要背两箱矿泉水上崖,真够厉害的!他的身后有一排货架,货架上什么货也没有。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地上有西瓜,货架上有面包和饮料。我想现在是九月中旬,与西瓜已经落市有关,也与处在国庆黄金周到来之前的旅游淡季有关。我说:多年前,这里的西瓜销得真快。
那是别人卖的。
的确不是同一人,因为那人那时看上去快七十了,七年过去该有七十五、六了吧,不大可能还会上崖做生意。停顿片刻,我把一个搁在心头的问题摆了出来:这么陡峭的崖壁,您天天背着货上来下去的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说完,仍旧淡淡地笑。
想想也是,开发郎峰攀登游这么多年,上上下下的人成千上万,而摔伤摔死的还没有听说过。
他突然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我也是游玩的,顺便带点矿泉水上来给人家喝。
我明白,他和他的前任都是附近的村民,是避开景区管理人员,偷偷摸摸背货上崖做生意的。景区管理人员即便不为流失租金和管理费考虑,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允许七十上下的老人攀这么高的崖做生意。但是,他和他的前任,也许还有前任的前任,天天负重上下崖,竟然将货高价卖出去了,小生意做成功了。说他们逃税逃租金逃管理费也好,说他们暴利盘剥也行,说他们要钱不要命也罢,总之,他们的小生意做得很成功,做到绝顶了,这就非常值得敬佩。我说您放心,我不会举报您的。
他悠悠吐出一个烟圈,浅浅的笑意又回到了脸上。
先前说紧张慌乱的情绪是会传染的,现在我要说镇定的心绪同样是会传染的,而且传染力更强,自看到他的笑面,我的脚就不抖了,心气就平和下来了。我这次攀登是有备而来的,矿泉水、水果、干粮背包里都有,但我还是要花十块钱买他一瓶矿泉水,说白了就是买他的笑容。我知道,下崖的路更陡更险,人生之路上还有未知的险障需要趟越,拥有这样的笑容,还有什么险路能让我却步呢?
无独有偶,当我下得崖来坐在景区大巴车上时,听见邻座两人谈论:一女游客下崖到险峻处,上么上不去,下么不敢下,呜呜地哭。后来是怎么下来的就没有听清了。
出了景区换乘返程车。窗外,行道树在急速后退;远望,三爿石峰在行道树的空档里忽闪忽闪。都说顶峰的风景是最美的,我为错过顶峰的风景而懊悔。又一想,那老人的笑容,那把危崖险壁视如坦途的笑容,那把小生意做到绝顶上去的笑容,不正是最美最震撼心灵的风景吗?还有什么好懊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