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余年前,我在江南农村呆过,那时的乡下,新米应市的景象历历在目。
秋阳慷慨而坚百谷,似乎昨天还是一包米浆,今天就成了坚实的米粒。稻田里的稻子都沉甸甸的眠倒了,厚密如金毯,仿佛扔个孩子上去也不会坠地。家家都磨快了镰刀,期待着一头扑进稻香氤氲的田里。收割、脱粒,粜谷、轧米。装满稻谷的船队在一片注目礼中迤逦摇出了村子,取道集镇。我们知青也参与其间。
镇上都是粜谷轧米的农民,粮管所的大坪上满是掮谷的人。百来斤一箩的谷子掮在肩头只觉等闲,踏着高高的跳板进仓,如登云梯。因为有着对新米的期待,脚步都轻松,哼哼亦动听,间或还有山歌,还扭腰摆臀作舞蹈状。我们知青也不示弱,掮着谷箩往返不停。哼不来山歌,就哼样板戏和语录歌。若现场有年轻女性,愈加神采飞扬。
粜罢粮,就将生产队的口粮送到粮食加工厂加工。金灿灿的谷子进入机器,一阵阵“轧轧轧”的响声,便有热腾腾的香雾腾起。继而,新米如珠玉般喷涌出来,莹白如银。迫不及待地在船上的行灶架火煮饭,或干脆提着新米上饭店。乡下的规矩,粜谷轧米的人,可以饱餐一顿,不纳入分配计划。
倘若用行灶煮着吃,除了一大镬白花花的新米饭,肥肉、油豆腐煮白菜是最起码的,每 每还有老白干。一个个把脸吃得酡红,把肚皮吃得滚圆,方始打桨回村。如若进饭店就餐,派头更大。大摇大摆进得饭店,直取楼座,挑临街的窗边大大咧咧坐下,米袋往桌上一掷,女服务员就趋前来。知青和老乡大声吆喝道:“新米要换新米饭,休要掉包掉了陈米和籼米!菜嘛,酱猪头肉、白切猪肚,再来一盘炒什件(鸡肫鸭肠之类)和一锅鱼头汤!”女服务员赔着笑脸诺诺答应。蓦地发现,标致的女服务员少了往日的骄矜,多了几分温存。就算多搭讪几句,说几句轻佻点的话也无妨,回头到村里,就有了炫耀的谈资。
新米出来了,预示着年终的分红即将莅临,镇上的百货店也得去扫上一扫。老乡带着几分酒意,给屋里人扯布料,要花俏些的,自然也没忘了给孩子捎些文具和糖果。
酒足饭饱,镇子逛够了,花花绿绿的东西也买了不少,前呼后拥,回到船上,解缆起锚,捉橹撑篙,回村。
这当儿,村子里也弥漫着节日般的喜气,家家户户都带着箩筐到坪场集中,迎候头一茬新米。主妇们备下了吃新米饭的荤素菜肴,男女老少伸长了脖子眺望着河道。不知谁想起了称小孩的主意,红木大秤钩一挂一个小囝,一边拍手欢唱:“称称看,十斤半;新米饭,夯三碗。小囝仔,蹿一蹿,长成一个后生家,讨个娘子生小官……”
终于,载着新米的船在一片欢呼中归来啦,整个村子沸腾了。
作者 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