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是智慧的。她是我妈妈的姨婆婆,是一位眼神赤诚的慈爱老人。姨太太虽然已经九十多的高龄,但她灰白的眸子里总透着一丝清明的光亮,我无法形容被她看着的感觉,只是心里总有淡淡的欣喜与感动,也不知为何。
姨太太住在西康路,那条路在我年幼时的印象中,是一条很温馨幸福的路,因为每每去看望姨太太的时候,都是我特别喜欢的星期天,而我最爱姨太太家的木梯子,它连着一个小阁楼,那时最喜欢爬到梯子的顶端,享受俯视整个房间的感觉,看妈妈与姨太太一齐笑呵呵地看着我,我总是特别地高兴。
自打姨太爷去世后,姨太太便一个人生活,偶尔保姆来帮忙,虽然不用再照顾太爷了,但她依然日子过得充实满满,每日必看新闻与报纸,做读书笔记。我有一日恰巧在楼顶花园的桌子上看见了一本又厚又陈旧的书,旁边摆着太太的笔记,细细一看,字迹娟秀潇洒,明丽非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惊叹姨太太的字那样好看之余,我更多的是对姨太太这么大的年纪还坚持做读书笔记的敬佩,看着太太那一头银白精神的短发,略微佝偻的身子,对我们热情而又温暖的招待,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姨太太的日子过得虽然充实,可是她肯定也很寂寞,她的眼睛里总有对我们的殷切期盼,口中说着忙就不用过来了,可眼底却是欣喜快乐的。
姨太太的花园里还种着一些花藤,它们缠绕着杆子,缠绵着吐出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骨朵,可爱玲珑,就像是太太的孩子一般,调皮狡黠,哪里都要掺上一脚,整个楼顶都弥漫了花朵的馨香,令人宁静安然。
我犹然记得每年的传统节日,我都会习惯性想起看望姨太太,从前是妈妈领我去,后来是我提醒妈妈带我去。而最后一次离别的场景,则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印象。
和姨太太道别,她像往常一样送我们出门,下楼,直到我们走出好远好远才颤颤巍巍地慢慢走回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那一眼,就像照相机定格一般,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姨太太瘦小佝偻的背影孤寂,单薄,萧索,沉重……一头银发依然那样整洁清爽,只是我觉得心里莫名难受。
自此,虽然为了方便照顾姨太太,舅爷爷将她接到了松江与他一起住了,只是我却更想多多探望她。
姨太太思念成疾,精神有时也有些问题,我们去看她,她还记得我们,心里只有止不住的高兴,也不去提过去的事,更多的是聊聊家常。
我记得那是秋日,天气很好,一点也不阴郁,天空都是蓝蓝的。我们一家参加追悼会,送走了姨太太,外婆看着远去的火化队伍嘴里一直念叨:“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喏……”外婆的眼神无尽沧桑,她凝望许久,叹一口气,再也不说话。我慢慢跟在妈妈和外婆后面,半晌,跑上去和妈妈一齐扶着外婆,一路无言。
后来有时我也突然会想要和妈妈说去看看姨太太,兴奋地想跑去,可话到嘴边才突然发现不对劲。我心里非常难过,可也终究替她高兴,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太爷,他们终于能团聚了,就如几十年前黑夜如墨的夜晚,俊朗青年和逃婚的地主家小姐,在门前按照约定碰面相聚,一路逃到上海,从此,便是不离不弃的相守一生。
我怀念并深深敬爱的姨太太,时常我还是会想起,想起西康路上的阁楼,想起童年攀爬过的木梯,想起那缠绕的花骨朵,想起她银白发亮的头发和慈祥温和的眼眸,想起那一段美丽而又浪漫的爱情故事。
作者:周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