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乡村邮递员,衔着我的好消息,经十三公里乡村机耕道向我扑来的绿雁。我叫他吴老师,他叫我小罗。自从我开始热衷于把稿件拜寄给远方,美美的期待就鹄望于每一天,思绪随着吴老师的来去而起落如潮。
我多么欢喜看到邮车轮毂翻飞的样子,多么欢喜听到“报纸哦——书信——来了哦!”这叫卖似的吆喝时常激起我的喜悦,也曾落下无所得的黯然。这种情绪也辐射着吴老师,当我有信件的时候,他就会一脸笑容地向我走来,一边拂开额头上稀疏的白发,一边掏出信件,两手端举,奉在我手中。他不说过多的话,只是呵呵笑着。然后驾起他皮色斑驳、叮当嘶鸣的老铁马,举起的左手向后摇摇,是向我作别,更是策马奔驰……
然而近年来,我总把这份期望重重地压在心底——吴老师不利落了,来去不再准时。人们说他打零工摔断了三根肋骨,我说他不是有工资吗?人们摆摆手,用嘴角抿着轻笑。每每想打个电话问问,问问他的身体,更问问我的信件,但终以叹息之声作罢。我知道我无法再期待这个报喜者,原本的喜悦一旦被时间长期过滤,也变得犹如嚼蜡。我甚至想过行使追究的权利,叫吴老师吃亏,叫这匹墨绿的驽马没过冬草吃,可是晓得个中情由的人又摆摆手,仍然用嘴角抿着轻笑。
我知道的是,吴老师本是小村庄的代课老师,过着半工半农的营生,一干就是十年。四十岁的时候被聘请到乡镇工作,然而人算莫如天算,十五年后因文化年龄等原因遭到清退,领了不过万元的一次性补偿金,走了,带走了委屈和无奈,回到邻居的冷言冷语之中。雪上加霜的是,吴老师有一个弱智多病的妻子,还有一双七十多岁的老父母,膝下又没有子女。想到他这样的家境,我也便不再忍心追究了——但凭他现在的情况,恐怕在这一行也干不久了。
我是分毫不指望他了。怪就怪自己没能耐,十几年了还窝在深山野地,就算是报上的新闻,也是过了几门子山的明日黄花。进一趟城市就得耗掉一小时之多。然而这种牢骚发来无用,平添不快而已……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吴老师的样子——“小罗,你的信,好像是一本大大的书。”没有吴老师那熟悉的呵呵声陪衬,我觉得是做梦。“小罗——”这声音十分微弱,在我耳边徘徊,又忽隐忽现。他双手端举着一个信包。他头发花白而稀疏,他的头很小,整个就像一个倒扣的白色斗碗,颧骨尖耸,眼睛眍䁖,这是斗碗上不可修补的缺口。
“吴老师——”
“小罗——”
有一瞬间,我几乎忘了那个我日夜挂惦的信包。现在我接住它——
“吴老师——”
“小罗——”吴老师笑了起来,但那呵呵之声没有跟上来。
从那以后,我几个月没收到信件了,直至那天,一辆崭新的四轮机动邮车大声武气驶进单位院坝,让我确认了:吴老师确实不会再来送信了。
就在那之后不久,我无意间听说了吴老师那“事故”的前因后果。
为了贴补家用,吴老师当邮递员的同时,还兼了一个按农村人说跟鬼打交道的“工作”,就是给死去的人净身、穿寿衣,这种事年轻人害怕干、也不知道路数,讲究的人户是不会沾这阴晦之气的,说来倒是一个紧俏活,还常能有两三百元的额外礼赠,但总不能天天死人吧!后来,吴老师狠了狠心,向村长要了一个“金刚”名分,农村里抬棺材的人就叫金刚,大都身强力壮者所为。每当执事大声喊道:八大金刚抬不抬?抬!八大金刚更大声地应到,但是吴老师像一棵枯树一样折了,弄断了三根肋骨……
现在,连邮递员工作的每月二百六十元补助金也泡汤了。
我突然想到,那次吴老师送来那本大大的书,或许是他邮递生涯的最后一站了。我又想到,吴老师一定时时关注着我的每一次信件,充当着我的第二双眼睛,因为他说我是大文化人的时候,那浑浊的眼睛就像父亲一般温暖。
万幸的是,不久又有消息,吴老师的双老已经被民政部门安置在了福利院,他的妻子虽然有病有痛,但那是老毛病,能吃能笑,能跟在吴老师左右。而吴老师因为对弱病家人的不离不弃,被县上评为最美家庭,也因此被安排到福利院从事护理工作。
今年3月,我因公去了一趟福利院。当我再次看到吴老师的时候,他已经把白发梳成了小偏分,干净而精神,腰杆也直了些,见了我,突然端直了双手,呵呵笑着说:小罗,来接喜——我一愣,立正,接过了他手中并不存在的“信包”。我们都笑了。
我们喝着茶聊着天。他说,他不仅给丧失自理能力的老人穿衣喂饭,也给去世的老人净身穿寿衣。他还叫我好好做文章。他很想表达些什么,可没能说出来,但我知道吴老师想说的话是:做文章就要像送信一样诚信,像照顾家人一样温暖,像对待逝者一样敬畏。
作者 罗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