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即是思维。长久沉浸在某一种语言的疆域,我们必然会受到这一种语言的熏陶,它的语法、词汇等等,不仅会成为我们表达的方式, 还会塑造、改变我们的思想和性格。
如果换一种语言呢?换一种语言,去阐释原本用另一种语言表达的故事或者思想,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它要转换的不单单是语言本身,还有那一种语言暗含的整个世界。而翻译,做的就是这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近代以来,中国出现了大量的翻译作品。清末民初,有位大家很熟悉的翻译家林琴南,他甚至是不懂外文的。他是靠着魏翰、陈家麟等曾留学海外的才子们的合作,翻译了180多部外国小说,包括《鲁滨逊漂流记》等。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惊讶。这怎么可以呢?但历史确实就是这么发生的。后来我想,林琴南翻译的,更多的是故事, 而不是语言。语言完全是他自己的语言,他需要的只是那些外国文学作品的故事。对文学作品来说,故事是最经得起翻译的吧。
当然,如今我们的翻译不可能再这么粗陋了。我们有太多太多的翻译家,其中不乏极其优秀的。我们还有许多年轻的翻译家,很多国外的新书,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译作。
但我们自己的书,也能在国外得到这样的待遇吗?我看是很不容易的。我曾经参加一个会议。会后和一位诗人聊天,他说起另一位诗人的事儿。他说,那位诗人的英文译者不懂汉语。我说,怎么可能?他说,那位诗人自己懂英语啊!他们两个人合作,这就能翻译他的诗了。听到这个事,我的感觉是,英语世界的林琴南诞生了。甚至可以说,那位译者比林琴南还要厉害。因为林琴南翻译的是小说,小说有故事啊。而那位译者翻译的可是诗。对于诗来说,语言的重要性更加毋庸赘言了。那位诗人还告诉我,那位译者有两句话常挂在嘴边。第一句话是,任何非英语写作的诗歌,写完的时候,才完成了一半,它的另一半需要英语翻译去完成;第二句话是,任何非英语写作的诗歌,写得再好,都没有它翻译成的英语译作好。
我完全惊呆了!这就涉及了一个议题—— 翻译的权利和边界是什么?什么是可译的,什么是不可译的?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但仍然被不断拿出来讨论,就证明它们太重要了,证明它们至今没得到很好的解决。在我看来,这两个问题或许是永远得不到一个具体的办法解决的。但有一点,或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让翻译者在面对这两个问题时,能够不那么困惑——翻译者应该敬畏每一种语言。每一种语言都是具有“神性”的,每一种语言背后都有无数的心灵、深厚的传统以及由此种语言建构起来的无比伟大的世界。没有一种语言有资格说自己高于别的任何一种语言。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那翻译就是犯罪。这又让我想到另一种议论,“当代汉语的变化给翻译带来的挑战和困难”。我想,或许应该倒过来说,是翻译给当代汉语带来了更多的挑战和困难。
作为年轻写作者,我发现,同辈的同行们在一起聊天,聊起最近读什么书或者喜欢什么作品时,很少有人提到《史记》《聊斋志异》《红楼梦》,或者陶渊明、李白、杜甫。这些伟大的中国古典著作和古典作家,正迅速地从我们年轻写作者的视野中消失——即便不是消失,也是“退居”二线三线了。我们谈论最多的,永远是翻译过来的外国经典,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以及当下仍然活着的诸多西方作家。当然,这些作家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作家翻译过来的作品,正给我们的语言和写作带来越来越多的挑战和困难。
是时候回头检视我们伟大的汉语传统了。当我们作为汉语作家,写下伟大的汉语作品,我们就不会对翻译再如此焦虑、担忧甚至惧怕。我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种语言不会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