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来了,猴年不说猴,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对中国人来说,最拟人化的猴子,当然是孙悟空了。这些年来,孙悟空被多方演绎,以各种形象甚至是一种颠覆性的形象出现,不再只是孩子热爱,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孙猴子——
一
很多人读《西游记》,都有这样的郁闷:从五行山下出来后,孙悟空的功力大打折扣。他自封为齐天大圣的时代,大闹天宫,把天兵天将打得稀里哗啦,最后仙界不得不请如来出面镇压。但变成“行者”踏上取经路之后,孙悟空碰到一个小妖精也得折腾半天,尤其是遭遇了一些颇有几下子又有些背景的妖怪,即便是自己的晚辈红孩儿一类,也是无休止的苦战,往往还无法取胜,得四处搬救兵找外援,来拿下这劲敌。
耐人寻味的,是孙悟空的眼泪。《西游记》中,孙悟空在西天取经之前的张狂岁月,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作为美猴王,正与群猴嬉戏间,突然想到生老病死,黯然神伤,流下几滴猴子泪——这可是哲学的眼泪,类似贵族乔达摩·悉达多突然困扰于生死问题而离家修行最终成为释迦牟尼,美猴王因此能够脱离一时的欢娱而去考虑永恒的话题,最终毅然离开花果山去求仙,从此开始辉煌的人(猴)生；第二次流眼泪,是菩提祖师赶他走,他依依不舍,满眼堕泪,这是饱含人类情感的眼泪了。
但是在往西天路上,孙悟空不断落泪,哭哭啼啼,很难看出就是那位张狂无羁的齐天大圣了:自己被妖怪打惨了哭,师父被妖怪捉走了哭,委屈哭,无奈哭,独自哭,人前哭,“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这简直不是孙悟空了,这简直就是刘备了。
各位看官,读到这里是不是想起自己的校园生活与走上社会?读书的时候,尤其是高三,那是能量爆棚阶段,啥都会:上知天文地理,下晓几何函数,中间还懂婉约豪放。现在呢,现在居然会去为一个疯话连篇的“诺贝尔哥”起哄叫屈,而且两位数以上的加减都必须通过计算器完成。同样是功力大打折扣啊。
想想悟空,想想自己,还是感觉神仙是宽厚的,老师是仁慈的,天宫是嗨皮的,校园是简单的,五行山下压上五百年,也不过相当于留学察看一年——反正孙猴子有长生不老之身。踏上西天取经路,也等于离开校园走上社会了,遭遇的一切陡然复杂起来,前方隐藏着无数邪恶妖魔,妖魔们一心想吃人肉,却把自己PS成纯洁的白莲花。
其实对悟空来说,妖魔并不值得烦恼,咱有金箍棒。值得烦恼的是,猪一样的队友,贪吃懒做,不负责任,还有无趣且刻薄寡恩的团队负责人,优柔寡断,爱听谗言,没有降妖除魔的本事,却有念紧箍咒修理业务骨干的能力。这活怎么干啊?敢问路在何方?这些都是菩提祖师教不了的,跟天兵天将打架学不到的,也是在五行山下苦思冥想五百年想不到的。
二
今天说悟空,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有不同的感慨,有的感慨成长烦恼,有的感慨中年危机。
去年有部很红火的动画片《大圣归来》,那只瘦长邋遢、毛发凌乱的猴子,从乱石堆里、500年禁锢中爬出来时,心事重重,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自卑,颠覆了很多人对孙悟空的印象,但孙悟空为什么不能是这个模样呢?
是的,这是处于“中年危机”的孙悟空。他血气方刚、蓬勃健旺的青年时代,已随着五行山的重压而消逝,漫长的500年,500个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孙悟空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的功力大打折扣,他经常力不从心,他变得哭哭啼啼,他戴着僧帽和紧箍咒踏上漫长的取经路,无论是穷山恶水,还是青山秀水,他都不可遏制地想起花果山——但那是回不去的花果山。
中年危机的一大特点就是怀旧,在心里供一处美好,时时想着念着,给平庸平凡、无聊无趣做今日的安慰、明日的救赎,但明天能够投向这处美好吗?
“我的生活不属于我”——这是很多陷入中年危机之人的悲哀,无法逃避的悲哀。《西游记》第三十四回中,悟空委屈地哭了一场:为了救师父,他变成一个小妖去接金角银角的干娘九尾狐狸,想到自己年轻时候,曾经英雄盖世,什么神仙都不放在眼里,见到玉帝都不睬,如今却要给九尾狐磕头,这不是齐天大圣应该过的日子,苦啊!
再苦,孙悟空还是孙悟空,他不像猪八戒那般革命意志薄弱,动不动就要分行李散伙回高老庄,他只能硬撑着,哭一场,擦干眼泪,力不从心,还得继续撑着。中年人(猴),就是这样子。
三
周星驰朱茵版的《大话西游》,是无数文艺青(中)年的热爱。这部电影中,孙悟空恋爱了,而且是一种欲望强烈的多角恋,一个女妖精爱上了他,他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妖精,还跟牛魔王的妻子铁扇公主偷过情。这也是一次颠覆。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是一个童男子的角色,在性的这一块,他是相当模糊的,跟猪八戒那是大大的不同。
网上有句神评:“孙悟空定住七仙女之后,居然吃桃子去了……猴子就是猴子!”其实在大闹天宫时,孙悟空还处于天真无邪的童年时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吃货,对异性没兴趣。花果山生态好,他吃的是有机瓜果,没那么多激素,他没那么早熟。
但“猴子就是猴子”这六个字值得商榷,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曾写道:“猿猴好人间女色,每窃妇以逃,此吾国古来流传俗说,屡见之稗史者也。”关于猴子好色的稗史记载,最著名的当然是唐传奇小说《补江总白猿传》,曾被鲁迅编辑《唐宋传奇集》时收入,今天读来,还是一个跌宕起伏的跨物种相恋传奇:
一个叫欧阳纥的将军带兵南征,随军带着“纤白甚美”的妻子,结果在广西深山老林中,欧阳太太莫名其妙失踪了,门窗都好好的,“关扃如故,莫知所出”。欧阳纥带兵到处寻找妻子,历尽艰辛,终于在一处山洞找到了妻子,得知是被一只白猿掳来的,同时被掳的还有一堆美女。这白猿性能力强悍,“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女俘们告诉了欧阳纥如何收拾白猿的办法。十天后,欧阳纥再潜至山洞,美女们把白猿灌醉,四肢绑住,欧阳纥一群人扑上去挥刀就砍,不料白猿刀枪不入,“竞兵之,如中铁石”,白猿也惊醒了。还好,女人们透露了白猿的“命门”所在——脐下数寸。欧阳纥“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这白猿临死之前,告诉欧阳纥:你老婆已经怀孕了,要对她和孩子好啊。没多久,欧阳太太就生了个像猴子的儿子,聪明异常。
这个像猴子的孩子取名“欧阳询”——这可不是普通人,练书法的朋友都知道,欧阳询是书法大家,号称“欧体”,被称为“唐人楷书第一”。当然,《补江总白猿传》是对欧阳询的恶毒攻击,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肯定巨大无比。但是,为什么不攻击别人偏偏攻击他?因为他长得确实像猴子。
猴子好色的故事,中外皆有。比如美国电影《金刚》,巨大的猩猩,偏偏钟情于美丽的女主角,电影的结尾,金刚登顶帝国大厦打飞机,最后死去,电影最后一句台词是:“不是飞机杀死了野兽,而是美女杀死了它。”让人甚是伤感。
《补江总白猿传》出现在唐朝,宋元时也有一个类似的传奇叫《陈巡检梅岭失妻记》,也是一个美女被好色的猿猴绑架然后再被救出的故事,跟欧阳太太故事不同的是,这个陈夫人坚决不从,以死相逼,“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成功保住贞洁。这好色的猴子未能得逞,最终被神仙捉住,押入天牢,而陈巡检夫妻又幸福地团聚了。
《大圣归来》中那个江流儿对孙悟空的想象,也是我们小时候对孙悟空的想象。但是,孙悟空为什么就不能有爱情呢?
四
孙悟空如果有爱情,应该是在西天取经成功之后。革命胜利了,可以成家了。但是,人们对孙悟空的爱情,普遍是比较悲观的。有个段子说,孙悟空与唐僧参加“非诚勿扰”节目,“悟空一上台,美女们灯全灭。理由一,没房没车只有一根破棍；二,保镖职业有危险；三,对女生不温柔,有家暴隐患；四,有坐牢前科,曾被压在五行山下。唐僧上台,哇,灯全亮。理由:一,是公务员；二,跟皇上是兄弟,后台硬；三,精通梵文等外语；四,长得帅；五,最关键一点:他有宝马!”可怜的孙悟空!
《西游记》写到取经成功、孙悟空获封一个莫名其妙的“斗战胜佛”头衔就结束了,但取经之后的孙悟空,生活生存状态如何,其实更值得关注——一个战斗英雄,如何适应没有战斗的和平环境?
苏联作家A.托尔斯泰写过一个短篇小说《蝮蛇》,主人公是一个红军女战士佐托娃,她在残酷的战争中经历了生生死死,和骑兵连连长刚刚萌芽的感情,也因为后者的牺牲而夭折。她转战各地,变得坚强无比,能抽马合烟,能拿含酒精的汽油燃料当酒喝,被战友称为打不死的“蝮蛇”。22岁时,战争结束,她复员到机关当了一名秘书。
她从残酷的战争幸存下来,她渴望爱情,但是,这个曾经的女战士跟周围充满小市民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成为众人排斥的对象。她遇到烟草经理托拉斯,已经熄灭的爱情之火又复苏了,但她的表白,却成为了小市民的笑柄,甚至引起其未婚妻纠集一群乌合之众上门对佐托娃进行羞辱。小说结局,佐托娃面对众人的挑衅和侮辱,举起了曾经作为表彰其战功奖品的手枪,扣动了扳机。
跟“蝮蛇”相比,孙悟空的性格,就能适合平庸的生活吗?会受小市民欢迎吗?
莎士比亚晚年写过一出可与四大悲剧相媲美的罗马历史悲剧《科利奥兰纳斯》,说的是罗马共和国的英雄马歇斯,因攻下科利奥里城立下大功,荣膺“科利奥兰纳斯”之封号。离开战场回到罗马之后,因为自尊心太强,不愿意讨好群氓,加上政敌玩弄手腕,舆论推波助澜,愚弄民众对其恨之入骨。他被放逐,最后一怒之下投敌,最终落得被杀的悲惨结局。
有人统计过,在莎翁的所有戏剧作品中,《科利奥兰纳斯》一剧使用“孤独”频率最高。马歇斯是孤独的,他被耻笑作“爱哭的男孩”,脾气暴躁,不谙政治,不懂圆通,不会审时度势,也无法融入战场之外的社会。亚里士多德说过一句话:“不能融入社会生活者非神即兽。”这句话,用在孙悟空身上,同样贴切。
五
我们喜欢孙悟空,不是因为他神通广大,是因为他承载着我们很多童年的记忆和想象,他留在我们的心中,我们长大了,他就代表着我们的童心。
人跟人真不一样,有的少年老成,有的垂垂老矣,却还保有一颗灿烂的童心。抛开世俗的评价,人的童心、有趣,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中国读书人为什么那么喜欢苏轼?正是因为他有一颗童心。他经历那么多荣辱,却绝无机心,童心未泯,甚至像个孩子,也正是如此,苏轼才能够体味到生命的本体,达到士大夫在人格修养上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回到自我,了无遗憾。
没有人不喜欢有童心的人(猴)。在《大圣归来》中,那个力不从心的正遭遇中年危机的孙悟空,最终因为爱与怜悯,终于解除了封印,又恢复了齐天大圣的神勇,开始痛殴妖魔,此刻是这部电影的高潮之处,孩子狂喜尖叫,孩子的父母也不知不觉湿了热泪盈眶——不再邋遢疲惫,不再暮气沉沉,大圣归来了!
此刻,所有人的心底,属于孙悟空的那个隐秘的地方,开始有光芒——不管是炽烈还是黯淡——那是我们的童心,在闪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