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反“S”型的大运河将威尼斯岛弯曲地割开。在漫城大水的包围中,我们乘船驶向这座魅影般的城市中心。
小船转了个弯,折入一条小水道,一幢棕红色、带有哥特式长窗和墨绿色篷帘的古老建筑赫然矗立在眼前,它便是我们下榻的旅店——Danie1i旅馆。这家建于14世纪中叶的老饭店与托卡雷宫叹息桥和古代威尼斯公国监狱处在一条轴线上,又和圣乔治岛中德圣母玛利亚教堂遥遥相对。
推开饭店大门,只见幽暗的大堂里摆放着褐色的老式家具,绛红色的沙发上有嵌着金线的缎子坐垫,角落里还有一架钢琴。硕大无朋的枝型吊灯泛着温暖的黄光……顺着狭窄、陡峭的楼梯拾级而上,就好像钻入时间隧道回到遥远的过去。突然,一排明晃晃的玻璃柜,让人顿觉一亮,柜中各式威尼斯玻璃器皿闪出夺目的光,似乎又将你从幻觉中拉回现实世界,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再乘坐仅能容纳3人的老式电梯上至三楼,终于在拐角处找到我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倒较为现代化,与其他酒店并无二致。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忘了是在哪部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类似的描述。彬彬有礼的服务员看到我疑惑呆滞的表情,也有些愕然。得知原委后不禁笑了起来,说:“先生想必是想起普鲁斯特的小说了吧?”经他一点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三部《盖尔其特家那边》中有一段有关巴黎郊外一家旅馆的描写:“台阶一级挨着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在普鲁斯特笔下,一家空荡荡的老旅馆变成一片梦一样的温馨天地,而这样的描述竟与眼前的一切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我张开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我们丹尼尔旅馆很荣幸地接待过这位伟大的作家。”那位服务员又补充一句。我猜测,普鲁斯特在描写巴黎郊外那座老旅馆时或许是受了这家旅馆的影响的。
普鲁斯特对威尼斯的解读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他早年将自己的威尼斯之行称作在宗教圣地的“一场梦游”,对此,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多有述及。他认为,威尼斯的街是:“蓝宝石似的水道,阵阵和风吹来,河水分外清凉,水色蓝湛湛的,蓝得仿佛具有了一定的强度,我可以将目光倚于其上,以放松疲惫的双眼而不必担心水面会弯曲……”像这样灵动多姿的叙述在书中比比皆是。人们常说,文明是水孕育而成。我相信,充满咸腥味的亚得里亚海的海水一定给普鲁斯特带来无穷的创作灵感。
在以后的几日里,我又被告知狄更斯和瓦格纳也曾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足迹。
狄更斯在他的《马丁朱述尔维特》遭到冷遇,《圣诞故事集》又没有获得预期的经济效益后,心灰意冷地踏上了巡游意大利的旅程。亚得里亚海的阳光和海风更是荡涤了他那颗疲惫的心。或许,他就住在我那间房子,因为从我的窗口望到的,与他在《意大利之梦》中留下的记述几乎是吻合的:“望着海岛,岛上有壮丽的拱顶和塔楼;金黄色的十字架闪闪发光!碧绿的大海从门前奔腾而过,注入所有的街道……”
而瓦格纳更是把威尼斯与自己的艺术和生命维系在一起。虽然瓦格纳的各种传记都没有他曾入住丹尼尔旅馆的记载,但我想,他也许想要更换一下环境,在这里休憩过几日,或是与友人在此啜饮咖啡,感叹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爱情悲剧。总之,这里的一切与瓦格纳息息相通。为了挥之不去的健康问题和婚姻的桎梏,1858年夏日,瓦格纳与妻子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前往威尼斯,期待着在平静与孤独中继续《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创作。威尼斯绮丽的风姿有力地拓展着瓦格纳的想象力。虽然那时意大利警方对他严密监视,但他却已经能摆脱忧郁的困境,全神贯注地在五线谱上纵横捭阖。空闲时,也饶有兴致地聆听窗外运河生气蓬勃的喧闹声。到了夜晚,船夫哀婉的歌声划破寂静,越窗而入,萦绕在他脑际,久久不能离去。当瓦格纳顺利完成该剧第二幕总谱时,喜不自禁,雀跃而起,大声宣布:“这是我的艺术空前的高峰,”可遗憾的是,由于奥地利军队与意大利民族主义者之间关系日趋紧张,瓦格纳不得不提前离开威尼斯,转往琉森居住。相隔24年后,瓦格纳又一次来到威尼斯,此时他的生命之火忽明忽暗,细若游丝,不过生活过得倒也平静自在。他以阅读与写作打发时光,有时也和心上人柯西玛乘贡多拉四处走走。那期间,李斯特曾来探望,并且住了近两个月,还写下了一首悲凉凄切的钢琴曲《悲伤的贡多拉》……
带着往昔的回忆和思考,我披上外衣,独自一人走出屋外,慢慢地踱步到一座小桥,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抬头仰望月明星稀的夜空,侧耳倾听海水拍岸和贡多拉撞击堤岸发出的声响,回头又看看透出几许光亮的旅馆,心中不禁生出无限感慨,世界上无论什么建筑,哪怕再普通,只要和文化历史上那些可圈可点的人物融合在一起,就会赋予它无穷的生命与活力,竞技场如此,万神殿如此,法尔内塞古堡如此,那也同样如此。
原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