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数过了50的人,大都觉得现在过春节寡淡无味。譬如我,每到年关,总会想起儿时故乡大别山的“晃子汤”“蔸子米”“磨儿秋”“打黑锣鼓”,以及糯米酒。
大别山南麓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对于身上少棉、肚里少食的孩子们来说,熬过了大半个冬天,一进入腊月就一天天兴奋起来。在大人们干农活、忙办年货的时候,小孩则在扳着指头计算过年的日子。那年月,只有到过年才有好吃好穿和好玩的。
腊月初开始杀年猪,一家一头或两家共一头。杀猪有先后,大家都能尝鲜。当天杀猪的人家,会煮一大锅以猪血、猪下水为主的肉汤,给邻居送一碗。户数少的塆子给全塆每家送上一碗,名曰“晃子汤”,因猪血俗称为“晃子”。这样,即使没养猪的单身汉或五保户,也能沾沾光。
初八吃的腊八粥,在糯米里加上红豆、绿豆、红枣、芝麻和肉丁,凑够八样,比平常的红苕饭、南瓜粥好吃多了。
腊八过后,年味儿一天浓似一天。火塘边,盛着糯米酒的酒坛已芳香四溢;吊锅里,掺了荤腥的青菜萝卜也变得美味可口,人们每天晚上可以喝两盅。有农谚曰:糯米酒,蔸子火,除了皇帝就是我!打豆腐一般在二十三。几户邻居共用一副石磨,互相协作。清早起来,推磨、烧浆、点卤、压制成型,然后是炸豆腐——热闹、匆忙、有序。这天,孩子们能过一回豆腐瘾了:喝豆腐脑,吃炸豆腐和豆腐锅巴。
那时山里不通电,更没有冰箱,故杀鸡、杀鱼、剁肉糕、做鱼丸子都安排在小年之后。肉糕的主要成分是淀粉、剁碎的五花肉和鲜鱼肉,吃起来鲜香、软滑、爽口。故乡的肉糕和老米酒在鄂东一带是相当有名的。
二十八打糍粑。我们塆子小,只有13户人家,大家共用一个专用的石臼,哪家糯米先熟哪家先打。一人将蒸笼里的糯米铲到臼里,五六条壮汉双手紧握栎树棍,围着石臼使劲戳,趁热打铁,两三分钟,嘴馋孩子就能吃上一坨夹着蔗糖的热糍粑了。
除夕,我们叫做过大年。与过小年不同的是,祭祖、放鞭炮后,年饭必须关起门来吃。关门,是为了回避讨债的。大部分人家选择早上吃年饭,早点吃了年饭,敞开大门,免得前来结账的人不好意思。因为腊月是个讨债月,平时的工匠钱和一些赊欠,只有在年底才好要钱,按风俗,正月是不能讨债的。
一年到头年饭最丰盛。大吊锅里以萝卜和干野菜打底,然后是鱼丸、肉糕、豆腐,肉块儿铺在最上面,稍富裕点的人家会加点海带、红枣之类。尽管吃年饭要尽兴,但一般人家,锅里肉是不能吃完的,要留些到正月里待客。
除夕尽管吃得好,但得忙一天。女人们赶制鞋袜、办吃食;直到除夕生产队才放假,男人们除将房子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一遍外,还要把猪圈牛栏清理干净,换上干净的稻草,让牲畜过年舒服点儿;孩子们也不能闲着,要协助大人砍柴、烧火、洗涮、喂猪等。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除夕晚餐曰“团年”,既团圆,又谈年。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火塘中燃起一个大树蔸,称为“年猪蔸子”,以期待来年养头大猪。塘火正旺,酒至微醺,一家人边喝边聊,总结一年收获,筹划来年生计。除夕晚上,所有房间点上灯,通宵不灭,包括猪圈牛栏。全塆灯火通明,平时怕黑怕鬼的小伙伴们不畏寒冷,纷纷跑到公共堂屋和弄子里打打闹闹,借“守岁”风俗疯到很晚才睡。
我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会开惯了,谈年时喜欢总结好多条;叔叔务农,爱重复自己的收成;母亲总是说,晓得了,年年几句现话,快让孩子们出去玩吧。
大年初一的早上,忙了一整年的农民可以睡个懒觉了,称之为“纳福”。但家庭主妇们可没那福分,因为她们一大早要起来生火、烧水,迎接那些按捺不住早早起来拜年的孩子们,还要为陆续起床的家人煮早餐。早上多数人家吃糍粑挂面,中晚餐则吃除夕剩下的饭菜,说是让砧板和刀也歇一天。
初一拜新年。先是孩子们到各家拜,然后是大人们互拜。拜年客每到一家,能抽根烟,吃几颗花生瓜子,喝杯难得一见的糖水,孩子们还能得到一捧农家自制的糖果点心装进挂在颈上的“花子袋”(戏称叫花子用的讨米袋),带回去慢慢享用。
初一穿新衣。一年一度,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办法给孩子们置一身新衣和一双新鞋过年。那时乡下买不起成衣,都是以自家纺织的大布为主,加上买来的洋布,在年前请裁缝上门量尺寸。不管新衣新鞋是哪天做好的,一定要等到大年初一才正式穿上身,生怕穿旧或者弄脏,影响那天的愉悦和新鲜感。
我母亲学过裁缝,手工活也很出色,每到年关,她给四个孩子各做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母亲做的“八粒米”鞋(8个鞋带孔)是黑灯芯绒鞋面,穿在我们脚上像买来的一样,那时候在农村很少见,我们格外自豪。
初一晚上玩舞狮子,我们叫“打黑锣鼓”。天刚黑,远处的锣鼓响起,爆竹声声,由大塆子组织的舞狮班子已开始到各塆拜年了。他们串了几个塆子之后,跟随赶热闹的人群不断增加,队伍会越来越长,动静也越来越大。
“咣当咣当咣——”等待中,一头威武、漂亮的狮子带领打着灯笼、火把的队伍进塆了。领头人先带着狮子到各家拜年,讨“利是”。每到一家,狮子趴在门口或堂屋,一边作揖一边张开大口,主人则往里塞块糍粑或两包烟。然后,大队人马集中到稻场上围个圆圈,依次表演舞狮、划采莲船和武术。狮子在由三张叠起来的八仙桌上玩滚绣球、踩梅花桩和蜜蜂进洞等高难度传统节目,采莲船边划边即兴说唱送吉祥,打拳及耍枪舞棍的汉子都系着红腰带,上半身打赤膊入场。本塆人则搬出整饼的大爆竹和整封的小鞭炮在周围“伺候”,点燃的大爆竹和成挂的小鞭炮直接往场中扔。此时,场上锣鼓齐鸣,炮声震天,烟雾弥漫;表演者踢跳腾挪,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爆竹丢得越凶,炸得越响,表演者越耍得起劲,赢得人们频频喝彩。山村之夜沸腾了,热闹的声浪在山谷之间回荡……
初二家家都煮开张饭,办酒菜待客。亲戚之间开始互相拜年,往来走动。邻居和亲戚都要招待,名曰“把汤”,即用茶托掇来一碗肉汤,客人只能象征性地浅尝辄止,最多动一两下筷子,喝口汤就“回碗”。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如不懂规矩,多吃是要被人耻笑的。当然,我们去外婆家拜年待遇就不同了,外婆会避开其他客人让我们把一碗肉汤吃干喝尽,不用“回碗”。
到了初五六,白天的拜年、喝酒活动,夜晚的“打黑锣鼓”以及看样板戏、听鼓书等文娱活动仍在进行,一直到正月十五那天祭了祖、闹完元宵,并给每棺祖坟送了蜡烛,春节活动才算正式结束。
如今,社会生活已发生深刻变化,传统文化中许多珍贵的东西渐行渐远,只能从记忆里去重温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