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叫一个壮观!
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却下起了“鹅毛大雪”。不,那“雪花”比鹅毛还轻。一朵一朵,一缕一缕,忽上忽下,飘飘悠悠。我在老家的院子里站着,身上不知不觉就落了许多。想起昔日的弹花匠,以身上沾满棉花为职业标识,我现在差不多就是了,只差手里拿一把弹花弓。到街上看看,妇女、小孩,突然都增了年纪,都是鬓发斑白的人了。人们相互观赏,忍俊不禁者有之,皱眉示烦者有之,切齿痛骂者亦有之。
杨花携带着种子,终极目标是生殖繁衍,所以它们无论飘多久,最后都要落地。落在地上,又被风刮起,去墙根院角,去草丛里,聚合成团,像雪的堆积。走过去抓来一把,捻一捻滑滑腻腻,攥一攥虚若无物。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飞絮淡淡舞起,轻裳浅浅妆成”,“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想起了前人写杨花的许多诗句。我知道,诗中所写,可能是杨花,可能是柳絮,也可能是杨花与柳絮的统称。诗人们含情脉脉观花,哽哽咽咽吟咏,让这些东西寄托了无限情感,把它们打造成了古典美学的重要意象。
今天,我在家乡面对这场杨花雪,心间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美感。
在我的记忆中,家乡过去是没有这种景象的。阴历的四月天,会看到飘飞的柳絮,但不会太多,因为柳树只是广阔树海中的几朵浪花。更吸引眼球的,是紫色的梧桐花、楝花,黄色的栗花、枣花,白色的洋槐花,粉红色的合欢花……整个春夏之交,花飞花谢,斑斓多彩。
种种花事,均成往事。今天,在我家门口打量一下,除了院里院外有一些植株矮小的香椿、花椒之类,身材高大的乔木,除了我二姑的菜园里残留一棵椿树,顶天立地者全是杨树,而且是清一色的速生杨。就是它们,制造了这一连数日的杨花雪。
不只是村里,村外更是如此。除了几处果园,沟边、路边、田间、地头,都是这种树木。
不只是我们村,在整个鲁南,整个华北,除了城市里栽植了绿化树和观赏树,别的地方几乎全是速生杨的天下。最典型的例子是,你如果在春夏两季从日照出发,沿日兰高速公路向西,一千公里下去,视野中的绿色除了田野里的庄稼,其余山头上的杂树,皆为此君。
这是中国北方植被的重大变化。这个变化的完成,只用了短短二三十年。
要知道,这种杨树来自美洲与欧洲,并非华夏土产。是什么原因,让它们迅速占据了中国的广大地盘,改变了这里的颜色?
是它们的“速生”。别的树,十年八年才能成材,这种树,三年五年即可。别的树,即使成材也不能卖钱,这种树却可以。它最主要的用途,是用机器将树干削成薄片,用胶粘起,成为应用广泛的胶合板。在临沂市郊,这种小工厂有近千家,形成一个欣欣向荣的产业。就连速生杨的树枝也有人收购,据说是用于造纸。
于是,人们见缝插针,遍栽此树。没有缝儿的,便把原来那些不大能换钱的树刨掉,硬是弄出缝儿来。我家院子里原有的榆树、梧桐,也被我父亲革了命,以速生杨代之,前几年卖过一茬,一棵能卖一百多块钱。还有一些精明者,将承包的土地栽满速生杨,自己放心地外出打工。这种林子基本不用管理,五年后伐掉,平均每亩年收入达四五百元,与辛辛苦苦种庄稼的纯收入差不了多少。
有了经济上的优势,速生杨的扩张势不可挡。在生物学方面,它也强势得很。我听弟弟讲,速生杨的根系特别发达,欺树、欺庄稼现象特别严重,哪种植物与它为邻,都会委顿不堪,不得不甘拜下风。
更可怕的是,速生杨进入中国,还带来了它的天敌美国白蛾。这种白蛾,破蛹成蝶后看上去很美,成蛹前却是一种长相吓人的毛毛虫。此虫来中国“殖民”,远离了诸多天敌,气焰十分嚣张,好好的一棵树,几天内就被它们啃得秃光。而且,它的食谱广泛,不只吃杨树,还把多种树叶列入菜单。有专家讲,美国白蛾对我国的入侵,其危害绝不亚于森林火灾。因此,国务院办公厅曾专门下文,要求大力防治。我家乡的父老,经常看到有飞机低空飞行,且飞且“撒尿”。前年还有一种谣言广泛流传,说羊肉涨价是因为母羊普遍流产,而母羊的普遍流产是因为吃了打过药的青草。
事已至此,我们不好责怪引进速生杨的主管部门。毕竟,固沙防风,增加收入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然而,这种树对于环境的诸多改变,的的确确超出了人们的预料。
其实,求速生、求速成是一种时代病症。看看我们身边,谁不在忙忙碌碌?孩子们要快快成长,企业要快快做大,公务员要快快“进步”,地区要快快发展……别说一万年,就是十年也太久,只争朝夕!只争朝夕啊!
但速生的东西,多不结实、不精致。看看这种速生杨,木质疏松,哪里比得上槐树、榆树、椿树、柞树之类?现在农村建房,已经很少有人用它,因为它撑不了多久。再看它的表皮,一道道丑陋的裂纹,彰显着它扩张的野心,哪里比得上中国本土杨树的敦厚优雅?小时候常见的白杨树,光是树皮上那一只只眼睛似的图案,就让人浮想联翩,心生感动。
在杨花雪里站累了,看厌了,我见院子里落了一层,就摸起扫帚去扫。一边扫,一边想速生杨的坏处。
想着想着,突然喉咙难受,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咳嗽了几下,气管痉挛不止,且有窒息的感觉。我忽然明白,这是杨花作祟。难道是我的腹诽被它察觉到,它便往我气管里塞上一朵,给我一点颜色瞧瞧?或者,它要将我这老朽的身体当作新的“殖民地”,在里面种下一棵?
咳嗽不止,难受无比。我只好逃进屋里,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向外看看,发现我刚扫过的院子,又落了一层白。细细碎碎,像严冬里下的霰雪。
乍看如落霰,点点是忧思!
片刻过后,一阵南风刮来,那霰便不是霰了,又轻轻悠悠地去了墙根院角,像我的忧思一样没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