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ron觉得自己的童年比艾米的痛苦多了,痛苦在于他有爸爸妈妈。尽管艾米也有爷爷奶奶,但是他们不会吵架、不会打架,都是很乖的大人,而他的爸爸妈妈,却是天天吵架,他们怎么那么不懂事呢?既然吵架之后,是要流泪、是要生气,为何还要乐此不疲?
Aaron只能做一个沉默的观众,他被绑架在观众席上,什么时候有戏,戏演多久,都不是他可以左右的。男一号爸爸常说:“你又去哪里鬼混了?”看他表情,也知道他是随便说说,无非是敷衍这场戏罢了。可是女一号妈妈却入戏很深,她的脸上总是很认真,“如果你争气,哪个女人不希望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啊?”这样的台词,连Aaron都背得烂熟,接下来爸爸便要说:“我是对不起你的。”妈妈会在这里打断他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对不起了,那你赶紧做件对得起我的事情吧。”爸爸于是露出讨好的神情来,“离婚的事情我们再放放,孩子还小呢。”这时候Aaron也是戏中人了。
戏到这里,Aaron母亲便谢幕了,她光洁的额头黯淡了她灰扑扑的面孔。在这一块天地,她是天上星辰、仙女下凡而来,只是星星是属于天空的,而她现在却不得不蛰伏于尘土。
Aaron明白,自己父亲是从来不恨母亲的,他也觉得是自己的无能委屈了她、亏欠了她。他诚惶诚恐地,又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嘲讽自己,只要是她还在,怎么样都是好的,底线是,她还在。
Aaron母亲的额头不是弄堂里唯一的光亮,艾米的眼睛里也有这样的色泽。一个是嫁过来的,一个是被捡来的。艾米知道自己的身世,爷爷奶奶告诉过她,她是没有人要的小女孩,被爷爷奶奶捡来的。于是她就在心里想,她捡狗时,在它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目光,也许当年爷爷奶奶看见她时候,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们吧?只是岁月过去,那只狗仍旧瘦削,她却出落成婷婷的少女。爷爷奶奶自然懂得,这个女娃娃是与Aaron母亲一般,迟早有一天会从身边飞走的,所以他们给她的爱绝不会成为牵绊,在她飞走的时候,这份沉甸甸的爱只会化作燃料。
爷爷奶奶的心理是与Aaron爸爸相同的吧——这般美好的人,曾经有过,便是莫大的幸福。
因为知道留不住她,于是他们便更加用心地对她好,虽然没有给她买洋娃娃、大狗熊、好看的裙子,但是竭尽他们所能,一日三餐,从来都没有亏待过她。艾米很喜欢Aaron妈妈,而Aaron妈妈对艾米甚至要好过自己的儿子,她们两个女子,一个似乎是一个的前言,一个似乎是另一个的后续。Aaron妈妈常常出神地看着艾米,她的面容比她的还要姣好,只是她不能为她把眼神化上彩妆。小小女孩,为何心事重重?她破落地看着一弯清泉的艾米,一口气忍不住就叹了出来。
艾米便问:“阿姨为什么叹气啊,是我不乖吗?”
“不是的。”她要怎么说呢?或者说,她怎么能说呢?女人一生就是要被用来疼爱的,一辈子是做自己王子的公主的,为什么还要自己去努力、去奋斗、去拼搏?他,她的那个他,专属的他,到底存在吗?艾米的命也是如此,是要吃苦的,不过从小吃点苦,也是好事,以后便会知道,哪里该放狠,哪里该迷糊。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残忍……
那时候有一种果糖,会送一颗玻璃戒指,艾米也戴在手指上玩,Aaron母亲看见了连忙给她摘了下来,她脸上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可这次却如同冰冻的河面,阴沉下来,她把那枚戒指仍在一边。
艾米一脸不解地看着一向对她宠爱有加的阿姨。
“有一天,你结婚了,才可以在这里戴一个戒指。”
艾米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她从未看见阿姨手上,戴过一颗戒指。她自然了解Aaron父母之间的情势,但她却并不因此看低Aaron妈妈,尽管她是弄堂里所有人饭桌上的永恒话题,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却是与她紧紧站在一起的,她很多次都在目光里把这个意思传递过去,她觉得,她也是懂的,她们之间有一块气息相通的磁场,只有她们能感觉到信号强弱。
Aaron一方面秉承了母亲的优秀外表,另一方面,他身体里延续的是他父亲温良的品性。父母好的基因都传承到他身上去了。Aaron有糖果时,总会分给艾米吃,他的糖果总是只有一颗,而他总是认真地、年少老成且沉默地看着艾米,看着艾米接糖果的双手逐渐白皙如葱,看着艾米对他感激的眼神逐渐荡漾深情,看着艾米纤弱的身体像愤怒的花枝一样疯狂张扬到饱满。
有一次艾米在Aaron的口袋里找到了另一颗奶糖,她把放着糖果的手伸到他的鼻子下,很生气地说:“为什么有两颗糖果,我们不能一人吃一个呢?”
面对她的责问,Aaron便有一些难为情,他只能解释说:“这个是留着给你明天吃的。”Aaron的气息吐在艾米手指上,有着他的温暖与潮湿,像是一朵裹着雨的云团就着她的手指缠绕。
“那你把明天的糖果拿来。”
Aaron于是把另一颗糖果放在她手上。
她又简明地下达了另一个命令:“闭上眼睛。”
Aaron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让他闭上眼睛就闭上眼睛吧。因为被她发现了另一颗糖果,所以他就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事情。
年少的时候,我们的脑子里总是会闪过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吧?这些念头都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般,没有来由,没有动机。即使是问二十年后的艾米,她也说不来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她就去亲吻了Aaron,而且还要他闭上眼睛,像是一步一步地策划好了的。她似乎是一个阴谋家,其实不是的,她最多算是一个艺术家,她不过是想去亲吻一下这个优秀的男孩子。因为他,真的是里里外外都很美。
只是身体的本能罢了。
对于Aaron来说,亲吻是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但是艾米的舌头就像是一个刀片,轻轻地就划破了Aaron设立的那道似有似无的防线。那根线断了,Aaron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气球,飞起来了,飘起来了,恍恍惚惚地……他的器官全部缴械投降了,只感觉到艾米的舌头都是甜的,像是要融化在自己的嘴巴里,他不由自主地去吮吸,与吮吸冰棍一般,慢慢变小,慢慢变小,然后就没了。
他的舌头在自己嘴里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十分失落。真的没了,嘴巴里突然空了。
艾米有点不适时宜地说了一句:“我的呼吸都快没有了。”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Aaron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两个人是亲嘴了,他一把推开了艾米,艾米还在回味嘴巴里Aaron的味道,冷不防这么一推,摔在了地上。她的狗,虽然她对它不好,但这时候也是跑过来护着艾米的,然后凶巴巴地对着Aaron叫。
Aaron甚至都没有知错就改的态度,他像是一个暴君一般不讲理地对艾米说:“以后不许再这样了!”那时候艾米语文水平还不好,不然就要骂他一句:“呸,得了便宜还卖乖。”
要是平时Aaron不小心做错了事情,艾米非要加倍要回来不可,偏偏这件事情,艾米不但没有大做文章,甚至都讳莫如深了。也许这样的事情,女孩子自己想起来,也会不好意思的吧?
艾米与Aaron喜欢放学后去破旧的古庙里做功课。弄堂里什么都少,就是不缺少噪音,在这样的环境下,确实写不进作业。幸好古庙不远,也不高,坐落在半山腰,很少有人来。之前光景,它是古庙,现在却做了两个人的小小天地,私人领域。
放学后,他们一起在破庙里的旧案台上写作业,蜘蛛网、老旧香台,在他们看来,都显得亲切。那里面有一尊佛像酷似二郎神,不光他们这样认为,就连狗Aaron也与“他”十分亲密。艾米就骂它,“真不要脸,以为自己是那只神犬啦。”Aaron去吓她,“你还是小心点说话,万一真是那神狗,我们都完了。”艾米还是不屑,“吃了我那么多骨头,它还好意思来咬我吗?”
但是会来咬我的嘛,Aaron在心里偷偷地想。不过看样子,即使他被狗追着满世界跑,艾米也是不会理会的。
狗Aaron更多的时候喜欢在庙里乱转,它有自娱自乐的方式,它要是真通人性,知道艾米他们因为它转来转去而嘲笑它的话,估计也会不开心。
有一次狗Aaron在转圈的时候,碰倒了二郎神旁边的一个木箱,伴随着哗啦的清脆声响,从里面流泻出一小堆硬币,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让艾米与Aaron们看得目瞪口呆。
狗用鼻子嗅了嗅,它对铜臭味并没有太大兴趣,它大抵只是觉得两个小主人脸上的表情奇怪极了,它低低地吠了一声,去做自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去了。
虽然都是小面值的硬币,但是那么多的“小”叠加在一起,就有了恢弘的气势,艾米与Aaron都觉得又是神像底座,又是一只神叨叨的狗,这些钱于是背负了更多神圣意思。
小孩子,玩心还是重的,他们开始研究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猜测了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钱是弄堂里那些以李俊宁为首的坏小孩偷来的、抢来的暂时存放此处的,他们应该没收它们。
因为有二郎神在一边站着,于是他们就斗胆做了法官,这些钱,他们没收了,要收藏起来。
藏到哪里去好呢?两个人四处看了一番,目光就落在了观音娘娘身上。
艾米小心翼翼地问:“你说我们把二郎神的钱拿走了,放到观音娘娘那里,那他会不会生气啊?”
Aaron显然不及艾米的心思缜密,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两个人立在灰尘扑扑的观音娘娘佛像面前,而二郎神威武地站在不远处,Aaron捧着小木箱与艾米一般,都没有主意,而狗Aaron这时候蹲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Aaron想破了脑袋,终于说:“即使二郎神生气,观音娘娘也会保护我们的,你看西游记里面,观音娘娘很厉害的。”
于是他们对着观音娘娘拜了拜,未了还小人得志一般地去二郎神面前鞠了一躬。
一顿忙碌之后,钱被藏在观音娘娘底座里,满头大汗的Aaron看着满头大汗的艾米说:“你不会偷偷把它们拿走的吧?”
艾米狠狠白了Aaron一眼,她一偏头,伸手过去,“拉钩,谁偷偷拿走,谁是小狗!”
“好吧。”Aaron有点无奈地吸了吸鼻子,“那,那它偷了怎么办,它本来就是小狗的。”他指了指狗Aaron。
狗被莫名其妙地一指,心有不甘,眼光里也多了几分凶狠。
“也算是你的错!”艾米蛮横地说。
“哦。”慌张的Aaron用手去摸了摸脸上的汗,他瞬间就成了大花脸,这让艾米大笑不已,确实啊,看到一向干净的Aaron如此,确实是难得。